姬玉落不声不响回了寝屋,霍显吩咐人,道:“给屋里送点粥。” 小丫鬟应下后,霍显才冷眼扫过那几个站在远处大树下的护卫,一个个垂头丧气,犹如丧家之犬,大概是觉得没脸见人,脖子都快折到地上了。 府里的守卫是南月负责,这几个人的上司,其实是南月。南月也低下头,“主子,是我大意,我再挑几个灵敏的过来。” 霍显道:“不用再看了,她要是想走,谁都拦不了,但是他们几个今日能活着回来那是别人高抬贵手,本事不够就是要挨打!” 南月心下一凛,心领神会地应了是。 霍显说罢便要移步,然动作倏地一顿,他回头看南月:“你对催雪楼那么熟悉,可知道姬玉落这个名字?” 南月愣了一下,先是由此想到姬玉瑶,联想那孙志兴的说法,便猜测姬玉落许是那位真正的名字。 这与催雪楼有什么干系? 姬玉落,玉落……等等! 南月的眼神蓦地一亮,脱口而出道:“玉落小姐?属下那回被俘在暗牢里,命人动刑的就是一位女子,旁人是这么喊她的,玉落小姐!我绝不会记错!主子可记得属下曾说过,那谢宿白身边有个女子,走哪带哪,就是她!” 当日他被绑在木柱上,身后来了个女子,本昏暗的牢狱忽然被数个火把点得通亮,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在听说他是锦衣卫的人后,身后的那个声音用一种讥讽的语气说:“锦衣卫,替谁做事,阉党么?” 她说:“留他一口气,给我扒光了丢在镇抚司门口。” 思及此,南月几乎要跳脚,“就是她!主子,她——” 霍显瞟过来的眼神太凉,含着莫名的警示意味,“她怎么?” 南月还没想清为什么,便自觉地摇头说:“没怎么,没。” 霍显往寝屋看了看,才提步去往书房的方向,“叫盛兰心来。” 姬玉落回到寝屋,只当丫鬟贴心,喝了粥暖过胃后,便上床小憩了一会儿。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无边的黑暗,沉重的铁门开关时摩擦着地面,会发出令人鸡皮疙瘩都起来的难听声响。 手脚被绑得好疼。 粗粝的绳子磨破了肌肤。 那间地牢关着很多女孩,小的六七岁,大的十五六,她们都在哭,都在喊爹娘。 姬玉落不明白她们为何要喊爹娘,难道她们的爹娘会来救她们?她不知,反正她爹娘不会。 地牢里的黑暗是无休止的,每日只有送饭时,铁门才会开一下,也只有那时才有一束光照进来。 而后又熄灭。 用饭也不是单纯的用饭,他们会将食物扔在地上,让人像野兽去争抢,同时还有鞭子会落下,因在黑暗里看不清,谁也不知鞭子会落在谁头上。 黑暗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未知的危险。 她只能闻到湿湿冷冷的气味,和着血,像铁锈的味道,即便是吃了食物也让人想吐出来。 姬玉落觉得胃里一阵痉挛,睁眼时天已经暗了,触及头顶夜明珠的微光,才彻底从梦中清醒过来。 红霜听见声响,进来点了灯。 姬玉落问:“霍显来过吗?” 红霜摇头:“没,小姐找他?” 姬玉落“嗯”了声,喝着水。 红霜有些担心,面具犹豫,想问问昨日之事,姬玉落显然看破,只说:“放心,我有分寸。” 姬玉落还不想走,她和霍显之间显然还有商量的余地,方才在密道里她离间赵庸和他,但不必她刻意离间,他二人之间也早有龃龉。 正如她所言,亲父子尚不能做到完全信任,何况他们。 姬玉落在屋里踱步一圈,向刘嬷嬷打听了霍显的去处,便去了书房,南月照旧将她拦在门外。 但南月的口吻却与从前大为不同,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夫人先回吧,主子忙呢,盛姨娘在里头,属下也不敢打搅。” 姬玉落没去深究他这阴阳怪气的口吻,蹙眉道:“什么时候忙完,你同他说一声,我有事和他说。” 目送姬玉落离开,纵然南月对催雪楼有诸多偏见,可兀自堵了会儿心,还是推门进去,道:“主子,夫人方才来过。” 里面说话的声音停了停,霍显道:“知道了。” 盛兰心闻言,看了眼桌上那枚青玉银戒,继续说:“近来京中关于怀瑾太子的传闻愈演愈烈,都说若他在世,才是最该坐那皇位之人,若依你所言,此事背后是催雪楼,会与楼将军有关?可他若真在世,为何不——” 话到这里,盛兰心戛然而止。 常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霍显在的这条“道”,楼将军那样明辨是非之人怎能认同,只怕要大失所望。 “可他想要做什么呢?”盛兰心的声音飘得很轻:“东宫毕竟已经没了。” 霍显不言,他和盛兰心似双双陷入沉默。 盛兰心经常会在这样的沉默里浮出迷茫和无措,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前路在哪里,像是飘在海上,总有些惘然,可她本就什么都没有了,也没什么可以再失去了,霍显却与她不同,他原本至少还有家的。 她也不敢问他后不后悔,毕竟当初是先帝一手将他强行推向这条路,也没给他抉择和后悔的机会,如今再问,只徒增烦恼。 思及此,盛兰心转移话题,将话引到了赵庸和镇国公府上,一直到烛火过半,她才起身离开。 院子里的竹竿上晒着一件衣裳,被风吹得飘扬,正是白日里弄脏的那件。 霍显进屋时,姬玉落已然沐浴过,身上换了件浅紫色的衣裳,正坐在妆奁前把玩着玉簪,那簪子在她指尖旋转成一道影子,在听到声响时倏然一顿,“啪嗒”落在桌上。 姬玉落走上前来,霍显知道她要说什么,先一步道:“我先沐浴” 姬玉落皱眉,显然是觉得几句话的功夫,沐浴的事可以往后排排。 但霍显深知这不是几句话的功夫,他往后扫了眼桌椅床榻,只想这些物件怕是要悬了。 他道:“你吐了我一身,还不能让我先洗干净了?” “……” 行吧。 姬玉落让开。
第45章 霍显进湢室前,递了个物件给姬玉落,姬玉落低头一看,竟是她初闯霍府时,被他夺去的那支霜花簪,在萧府那夜他说过,待看过密道后便把簪子和戒指一并还给她。 可眼下却只给了簪子,没等细问,他就进了湢室,而待他出来时,姬玉落一心惦记着别的,也没急着要。 他发还湿着,一身水汽氤氲,指了指木凳,示意姬玉落一并坐下,说:“南月说你找过我,要说什么?” 姬玉落便坐下,“你今日也看到了,赵庸和镇国公府有私,却要瞒着你行事,可见他对你也并非完全信任,甚至隐隐防备,而你也不是那么真心实意待他。” 霍显用帨巾绞着发尾,笑了一下,示意她继续说。 姬玉落看他手里的动作,忍不住顿了顿,她发现霍显真的很讨厌旁人近身,沐浴不要人伺候,连绞头发这事都不要丫鬟搭把手。 大抵是作孽太多,疑心太重。 姬玉落收回视线,继续道:“自锦衣卫创立以来便是皇帝爪牙,与东厂并非上下级的关系,历经数任皇帝,二者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再压倒东风,惯没有谁应该被谁一直欺在脚下的道理,显祯帝重用宦官,于是宦官得势,可今上倚重霍大人,如今不正是霍大人翻身的机会?倘若赵庸死了,东厂群龙无首,锦衣卫更是畅通无阻,百利无害,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 她说罢搁盏,将杯盏环在手心里取暖。 霍显丢下帨巾,倾身去关了窗,似是认真考虑了会儿,“我怎么信你,万一你干完坏事跑了,把屎盆子扣我头上来个一石二鸟,我也说不清。” 姬玉落道:“我可以向你保证——” “保证值几个钱?”霍显笑笑说:“你有没有想过,赵庸垮了,东厂仍在,底下的豺狼虎豹仍在,接下来还会有张庸李庸王庸,但并非人人都是我义父,锦衣卫还不到能自立的时候,届时仍是仰人鼻息的座下犬,说不准连现在吃香喝辣的好时候都没了,这买卖怎么算,都是我亏的。” 姬玉落压了下眉,霍显看着她,说:“所以我不仅不会助你,还会阻你,毕竟我这几年汲汲营营,很不容易才混上这么个靠山。” 四目相对,姬玉落瞳仁漆黑,似是在盘算。 霍显若能助她,是一条路,若不能,无非是换条路。换条路,霍府于她便无用了,反而还会处处受掣肘。 似是看出她要离开的想法,霍显冷不丁开口:“你要走自然可以走,院子里的护卫撤了,没有人拦你,但你今夜踏出霍府,明早大街小巷便会贴满你的缉拿肖像,你生了这么张脸,当初进我霍府有多容易,日后在京中行走就有多难。京中是我的地盘,我不准,你连混进宫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最后,那双桃花眼里浮出了几许笑意。 姬玉落冷漠地看他,终于知道他出行时为何携带那么多暗卫。她缓慢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他,冷嗤道:“威胁我?” 霍显给她添茶:“怎么是威胁呢,这不是念着旧情,提前知会一声吗?何况——” “砰”地一声,姬玉落已经掀了桌。 霍显早盯着她那只拳头了,侧身避开飞来的茶盖杯盏,紧接着是快如闪电的身影。 茶几、妆台、书桌、梨木架无一幸免,霍显只避让不出手,于是左臂便被划出一道血痕,她这是奔着先发制人去的,招招都要人命。 两人一打一躲,翻滚到了床上,霍显仰躺着,抵住姬玉落握着簪子的手,他长腿一伸,去勾旁边的幔帐,“撕拉”一声,那幔帐塌下来,罩在两人身上,遮了光,一片昏暗。 霍显趁黑去夺她的簪子,“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姬玉落从幔帐里挣扎出来,发髻凌乱,讽笑道:“镇抚大人有什么话,去阴曹地府等着赵庸再说吧。” 床榻被踹得哐哐作响,整个床架似都在散架的边缘,姬玉落手里的利器不知丢在幔帐哪个角落了,霍显趁机长手长脚地将人抱住。 没办法,这样才能喘口气说句话。 姬玉落被他压在角落,动弹不得,刚抬了腿,就叫他用脚摁了下去,只听霍显喘息道:“你师父是不是成日耳提面命出手要快,真把你教成只泥鳅。” 姬玉落蓦地一怔,诚然,谢峭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她回过神,蹙眉说:“松开。” “说完再松。” 此时两人侧躺着面对面,霍显稍微支起身子,垂目看她:“赵庸要除,可以,但不是现在。我说过锦衣卫目下没有这个能耐自立,你也看到镇国公府有异了,你替我查清公府内情,若能办了萧骋,瓜分萧家,锦衣卫才有底气与东厂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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