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霍显还在湢室里。 洗漱更衣过后,他对着浴桶里那遗落的一小片布料看了会儿,最后用食指将其挑起。 浅蓝色布料,丝绸质地,上面绣着两片蓝色荷叶,素净淡雅,连朵花儿都没有。 霍显无声“啧”了下,女子的贴身小物多半都是粉粉嫩嫩的,绣点锦绣花鸟,她倒是极简。 霍显顺手将其丢进衣篓里便出去,然没几步他又折了回来,把那衣篓里的小衣捡起来,重新丢回浴桶里,这才走了出去。 姬玉落已经睡着了。 手肘压着账本伏在桌案上,只露出半边侧脸,那眉眼间映着烛火摇曳的影子,光点落在她挺翘的鼻尖上。 那双盛着冰霜的眸子不睁开,这张脸就显得分外柔和,看着都乖了不少。 饭菜没动几口,八宝汤倒是喝了大半,想来是真的又困又累。 霍显站在旁,在由着她这么睡一夜和抱她上榻二者里犹豫了片刻,脚步都已经离开了,偏又转了回来,有些烦地盯她一眼,俯身把人抱了起来。 而就在她脚尖悬空的刹那,姬玉落条件反射地睁开眼,“啪”地一声,巴掌正正拍在男人脖颈。 声音清脆响亮,指甲在他下巴往下的肌肤上刮出一道血痕。 霍显顿步,目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垂下眼睫,看着她道:“我就该让你整夜睡在桌上。” 紧接着,姬玉落就被远远抛到了床上。 那一下简直将她砸晕了,正皱着眉头翻身时,被褥扑面而来罩住她,有只手将她的头摁了下去,“睡,别吵。” 霍显倦容满面,说罢就闭眼不再动了。 姬玉落被闷住脸,静了会儿,终是也敌不过困意,但是在即将睡过去的那一刹那,仿佛灵光乍现,她忽然想到那个被她忽略的关键点是什么了。 那幅新婚夜里挂在壁上的“铁马冰河”,去哪了? 她蓦地从被褥里挣脱出来,正要说话,听到霍显匀长的呼吸,话在嘴边绕了绕,又咽了回去,她的目光落在男人下颔往下那一道伤痕上,伤痕充了血,已经变得猩红。 姬玉落凝视须臾,下意识伸出手,在即将碰到伤痕时停住。 她躺了回去,眼神清醒地盯着床顶,忽然就没了困意。 锦衣卫内设坐记,专用于派去各官府和城内搜访,昨夜经霍显授意,这些人便出没于京中各大药铺药行,以暴风之速搜集情报,上报镇抚司。今早霍显来时,篱阳便已等在差院前了。 霍显昨夜没睡好,一床被褥,磕碰在所难免,只是他下半夜醒来后觉得肝火旺盛,睁眼便到天亮了。 篱阳注意到他眼下的疲态,又瞥了眼他脖颈处的划痕,一看就是女子指甲划出来的痕迹。 篱阳轻咳一声,移开视线,先说公事道:“派去探查的人回来禀话,说是京中各大药铺里有几味药短缺,分别是知母、芍药和黄芩,都是些治疗风寒的普通药,但因少了这几味药,风寒难治,那些病患才排队购药。但说来也怪,这些药并非罕见,几家药铺竟都短了此药,细问之下,都说是前阵子有人多次小量收购,起初没注意,待反应过来时,药已经所剩无几了。” 锦衣卫干的便是搜集情报的活儿,城里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必都要谨慎对待。 故而不及霍显问,篱阳便已经说:“属下又着人查了查,发现买药的多是清河坊的百姓,尤其是枕香阁,好几个姐儿染上风寒病倒了,连她们头牌都病倒了,老鸨着急得不行,正四处买药。主子,这事有些古怪。” 霍显摸着颈侧,道:“收药的是什么人?” 篱阳摇头,“还在查,但估计也查不到什么。” 霍显下意识想起姬玉落脸上那些粉末,她不肯说,遇到的定是熟人。 那些人去秦府做什么? 他眼皮下意识跳了跳,说:“找个大夫去清河坊看看。” 篱阳也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 知母、芍药、黄芩这些都是治疗风寒的常见药,但也是治疗瘟疫疟疾不可或缺的药。实在不怪他草木皆兵,七年前云阳战败,流民成群涌入京都时便引发过一场疫病,那时承和帝尚在,赈灾款拨得快,可清除疫病也还是废了番功夫。 百姓闹起来,官也拦不住,简直乱成一锅粥。 篱阳那时正是锦衣卫一个小差役,成天干的就是抵挡民愤的事儿,当初的惨况他再清楚不过。 治病的药耽搁在半路上,民愤愈发高涨,百姓失了理智,也正是那回,篱阳被人持刀攻击,恰逢承和帝微服私行,救了险些丢了性命的篱阳,从此他才成了帝王心腹。 回顾那时的惊险,篱阳一刻也不敢耽误,忙就领着大夫去了清河巷。 然这么过了几日,风寒竟然百治不消,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大夫心道不妙,慌里慌张地敲了镇抚司的大门。
第52章 时下已至孟春,正是化雪的时节,空气里浮动着湿冷的气息,清晨的雾都凉得冻人。 鱼肚白还藏在缱绻的蓝云里,天尚未亮透,朝露揉了把脸,唇齿间呼出白雾,神色恹恹地蹲在台阶上逗蚂蚁,见红霜捧着刚熨烫好的衣裳,站在庭院中央望着檐上那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红毛鸟,心事重重的模样。 朝露也心事重重。 她丢掉草杆,走过去与红霜一同望着,愁闷地说:“小姐与这姓霍的不是假成婚么?又不是真的姬玉瑶,为何还要睡一间房?” 而且,他们似乎有许多话说。 有时甚至同进同出,两人之间像是有什么秘密,她闲置在府上,闲得都要长毛了。 朝露不开心,十分不开心。 红霜看了朝露一眼,低语道:“小姐与霍显走太近,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说话时,有丫鬟走来,朝她二人点过头,径直扣门道:“主君,陈千户求见。” 屋内的人似是已经醒了,很快就应了声。 内室仍旧昏暗,将夜明珠衬得很亮眼。 那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消停,屋门拉开又阖上后,姬玉落才翻了个身,又困倦地拥起被褥。 她摁了几下眉心,才坐起身来,盯着霍显适才摞在枕边的账本看,逐渐清醒。 如今她与霍显的关系,实则不该再同床共枕,但他白日不在府上,唯有夜里才能同她说两句调查的进展,说着说着就歪在榻上了。 如此几日后,姬玉落也习惯了。 只是近日倒春寒,天气愈发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屋里的炭火越来越少,常常在夜半时便烧完了,被褥也是,一床便罢,还愈发薄。几次她惊醒时,人都贴在霍显背上。 惊上加惊。 丫鬟进来伺候梳洗,姬玉落随手挽了个发,坐在圆桌前对付早膳。 说是对付,实则霍府的丫鬟仆妇都很周到,这些日子早膳都不带重样的,且好像也换了个厨子,味道甚佳,她能喝下两碗粥。 霍显不在,朝露便可以坐下一同用膳,红霜倒是不敢,谢宿白训出来的人总是规矩极重,断没有与主子同吃同坐的道理。 她就在旁伺候添茶,看着姬玉落愈发慵懒的脸色,说:“小姐近来与霍显相处甚为融洽。” 姬玉落“嗯”了声,将最后一个蟹黄包子分给眼巴巴的朝露,说:“日后在京中,免不得还有许多借势的时候。” 红霜道:“可锦衣卫狡诈,霍显尤甚,他的话未必能全信,与虎谋皮,焉有其利,小姐还是趁早打算才好,时下京中险难重重,咱们不如暂时撤离,来日——” 话未尽,姬玉落蓦地扭头看过来,红霜当即垂头,“属下多嘴了。” 姬玉落没说什么,淡淡道:“我有分寸。” 另一边,霍显推开书房的门,篱阳紧跟而上。 篱阳腰间还佩这刀,风尘仆仆,想来是直接从镇抚司赶来,他脸色难看道:“齐大夫那边来话了,这风寒来势汹汹,清河坊一带得病的人愈发多,且反反复复,实在古怪。只眼下才不过几日,看症状还无法断定结果,可根据经验,只怕万一,他让主子早做准备。” 霍显没说话,房里也没点灯,他整个人隐匿在暗里,只能看到锋利的轮廓,似乎是陷入一种并不愉快的沉思,过了许久才低沉地说:“此事不能声张,若不是疫病,平白引起恐慌,若是疫病,就更不能泄露风声了。你带人去把清河坊一带围起来,不许进也不许出,就说缉拿命犯,违者斩!” 篱阳心下一震,忙应下是。 又听霍显道:“清河坊鱼龙混杂,若真是疫病,恐怕已经传开了,把人都给我放出去,盯紧了,盯死了!如有病症怪异的,统统以锦衣卫办案为由丢进诏狱里,隔开观察。还有,药材的事如何了?” 篱阳道:“城里所有药铺搜罗了一番,统共也没有多少,若真是疫病,那远远不够,于是属下派人去了临城,可锦衣卫的人到时,已经有人在暗地里分次收购药材了,只是再往下探查,却又毫无线索。” 话说到这里,篱阳也能察觉出个中不对,他沉思道:“主子,若真是……是不是有人暗中搞鬼。” 风寒的爆发地在清河坊,那一带青楼楚馆、赌场酒肆林立,来往之人数不胜数,是城内人流最大的地界,不知是不是他多心,实在太巧了。 且此时还有人悄无声息收购药材,若非提前察觉,只怕疫病到来的那一刻,要被打得措手不及,重蹈七年前的惨事。 可人为散播疫病,这是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此事还没个定论,霍显沉默不语, 但他抬首间,蓦地想起什么,心下生起一个不好的念头,若锦衣卫统筹药材时已有人在暗中收购,两波人马相撞,对面藏在暗处的人便知锦衣卫已提前觉察此事。那么倘若此事为真,根本无需等疫病爆发才能引起恐慌……有时口口相传,危言耸听才是最致命的! 霍显厉声道:“篱阳,你去——” 南月匆匆推门而入,打断道:“主子不好了,不知哪里传出京中爆发疫病,城内已乱,各大药铺都被抢光了!”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霍显噌地起身,往门外迈出去,“篱阳,办事了!” 篱阳“欸”了声,着急忙慌跳出门槛。 前几日霍显便命他暗里布控,将人都调动起来,防的就是个万一,眼下倒好,真用上了。 霍显是要进宫报备,才刚行至庭院,迎面便有个内侍模样的人,手抱拂尘而来。步履匆匆,走近方看出是皇帝身边的公公,尖锐的嗓音响起来,“诶哟!镇抚大人,快进宫吧,天都要塌了!” 霍显觉得此时没有比疫病消息散开的事还大了,但左右是要进宫,他也不多问,快马加鞭进宫了。 御书房里,连赵庸都在。 平素里他不在御前侍奉,一来是他懒得与蠢皇帝周旋,二来也是蠢皇帝不爱他在跟前管制,可他今日不仅在,脸色还尤为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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