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落打扮成锦衣卫的模样,为了不让人察觉,特意乔装一番,还将脸涂黑了,她扶着腰侧的大刀,就站在离那桌人最近的角落,恰正对着霍显。 只见他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撩了下眼皮,两人的目光在转瞬相撞,而后他又移开眼去,短暂地像风吹过一样,而他在那微风吹拂的瞬间与人谈笑着,调情着,谁说的话他都能接上,别人说一句浑话,他能说出更浑的,甚至逗得身边斟酒的女子红了脸,一举一动间将欲望都表露得酣畅淋漓,他几乎要和这声色场融为一体。 但许是气势摆在那里,他再怎么平易近人地开着玩笑,那戾气也不是不见了,只是藏在骨子里,没人敢真的越了界。 这样的霍显,有一种天然能蛊惑人心的本事。 掠过湖泊的风夹杂着草木的味道,送到鼻息间时能让人下意识放松身子,趁无人注意,姬玉落索性斜靠在窗边,静静欣赏。 他的唇都被酒浸湿了,甚是红润。 姬玉落下意识舔了舔唇缝。 酒过三巡,霍显挑起话题:“听说凌大人有意要你外放,出京历练?” 他问话的是大理寺丞凌家的六公子,他爹倒是个正直的好官,可惜儿子不争气,吃喝嫖.赌,混吃等死,凌父终于忍无可忍,才想将他打发出去历练一番。 提起此事,那姓凌的小公子便叹气道:“我还没说一定去呢,外放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霍显挑着菜,说:“倒也还好,你有家世背景,到了地方谁敢管你,怎么浪不是浪?元庭有经验。” 萧元庭接过话,“这倒是,我爹从前巡查宣州,我跟着去了,就连各地知府见了我,那也是嘘寒问暖端茶倒水,谁敢将我当毛头小子看?不敢啊。” 他又说:“我爹那会儿管着我,不让我张扬,玩得还不够尽兴,你不一样,你又不拖家带口,一人称霸王,上头也没老子压着。” 凌六被说得心动,“云阳常年打着战,真有那么好?” “又不是我打,有什么不好的。”萧元庭已经喝上头了,说:“况且我爹手里有兵,再怎么也亏不到我身上来。” 这话没人觉得有异,如今京中有两大兵权世家,一个是萧家,一个就是宣平侯府,故而镇国公手里有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但是有一点,萧骋当时是作为巡查御史去的,他是去督察,不是去驻守的,带兵前去,实则不合规矩,不过萧元庭说的也有可能是云阳府的府兵,左右如今都是无从查证了。 霍显喝酒,说:“一直听闻镇国公是个练兵奇才,他手下的兵比禁军还能耐,他都用的什么法子?我可好奇许多年了。” 说到这,萧元庭情绪便有些恹了,“我哪见过,他啊只教萧元景,我那个堂兄在我爹眼里,才是萧家正儿八经的下一任掌事儿的。嗤,遮安,我与你悄悄说,我那堂兄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装呢,你可别叫他唬住了。” 他拉着霍显,霍显的语气也低了下来,“怎么?” 萧元庭打了个酒嗝,说:“你以为他不沾酒色赌?他那是都偷着玩儿,当年在云阳时他便养了个外宅,是个做镖局生意的女子,我亲眼见他常常出入那地儿,我那会儿啊也心气高,故意使计让我爹察觉,结果我爹非但没指责他,反将我打了一顿,你说这人的心长偏了吧,我看萧元景才是他亲儿子!反正从那以后,我是不敢与萧元景对着干了,他干他的,我干我的,互不打搅。” 说罢,萧元庭倒头便趴下去了。 霍显眯了眯眼,若有所思,怪不得从前萧元庭提到萧元景时,时常阴阳怪气,但有这么个处处碾压自己的兄长,是个人心里都难以平衡,可以说萧元庭今日这么混,有一大半也是萧元景的功劳。 他掀袍起身,看了姬玉落一眼。 起初姬玉落还能听到萧元庭说话,后来他与霍显两人说着悄悄话,乐声盖过了说话声,她便听不清了。 待到霍显起身往二楼走,姬玉落才提步跟上。 二楼有厢房数间,霍显径直走向最后一间,窗一推开,风便吹了进来,连带将街市的嘈杂声一并吹来,霍显站在窗边吹着风,缓着酒劲。 姬玉落走过去,腰间的大刀就噹噹响,她道:“萧元庭可有说什么?” 霍显面朝窗外,远眺烟火气十足的街景,“这个方向的夜景是最好看的。” 姬玉落一怔,迟疑地探头看了眼。 是挺好看。 但他说“最”好看,他还比对过不成? 霍已经收回视线,侧过来站着,右肩顶着窗,看她。她穿着那身黑色缇衣,头戴大帽,偏古铜色的小脸上沾了一撮胡子,就是身板小了些,否则这身打扮还挺合适的。 霍显揉着眉心道:“说是说了,但我酒喝多了头疼,有些记不清了。” 说时他略带戏谑意味地缓缓一叹。 “……” 姬玉落定定地望着他,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转身给霍显倒了杯茶,唇上弯起一道虚伪的弧度:“镇抚大人,请用茶。” 霍显接过她的茶盏,抿了口说:“你镇抚大人记性好,锦衣卫么,也不做亏本的生意,想要消息,拿东西来换。” 这个“也”被他咬得千回百转,直撩人心,分明是嵌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滋味在里头的,可当姬玉落顺着他的话将视线落在他唇上时,霍显却摇了摇头,“我可不是那等肤浅之人,别想着占我便宜。” 肤浅之人。 姬玉落掀了掀眼皮。 霍显慢声道:“拿消息来换吧。” 说罢,他扭头看向窗外,似是思忖了瞬,才道:“不如就说说,那日在密道里,为何会浑身不适?”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姑娘眼神渐渐转冷,唇角抿直,又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她身上像是有许多机关暗雷,碰一下便会悄无声息地炸开,释放出冰冷冷的气息,企图将人冻死。 霍显不怕死。 他伸手将姬玉落唇瓣上方劣质的胡须揪了下来,“撕拉”一声,像是有人捏住了烛芯,“噗”地一声,将那腾腾升起的怒火掐灭,存余的烟雾缭绕,化作郁闷的情绪。 姬玉落皱眉。 烦。
第59章 双方对峙下,姬玉落最后还是没说。 霍显那散漫浑不在意的目光又含着深深的探究意味,这种窥探让她感到不自在,甚至恐惧,让她下意识地挪了挪脚尖,抿了下唇,避开他的视线去看窗外。 斜对面有卖米糕的铺子,是朝露喜欢的那家,小丫头出门办事时时常自己带回一些,也会殷勤地分给她。 但是今夜她同霍显出门不带她,朝露很是不虞,姬玉落离开前还见她恹恹地趴在桌上,回府时得给她捎一包米糕。 姬玉落乱七八糟地瞎想着。 霍显没有逼她,在短暂的沉默后还是将萧元庭说的话大致说与她听。 姬玉落回过神,思忖道:“外宅?所以萧元景那几年的行迹,此人兴许能知一二,但是,”她竭力回忆云阳的街市,云阳虽是边境地区,常年战乱,但也正因地处边境,互市繁茂,镖局亦是不少,“萧元庭可有透露更多细节?” 霍显淡声说:“没有。” 萧元庭酒醉不忘事,问多了容易露出破绽。 姬玉落露出淡淡的失望,但她也知道但凡有踪迹便能顺藤摸瓜往下查,今晚这一趟也算有所收获, 她只是可惜那时太小,对云阳许多事印象也愈发浅淡了,若是再大一些,她或许就能听说过巡查御史萧家,听说过萧家人, 但若是再年长一些,也或许就能明白“官官相护”的道理,不至于在看到官兵绞杀乔家后,还愚蠢地去报官,既知这世上有姬崇望这样虚伪的官,怎知别人不是呢? 姬玉落又不说话了。 微微垂落的眼睫遮住瞳孔,让人揣摩不出她的思绪。 楼下的画舫上依旧歌舞升平,醉酒的人似又清醒了一些,有人嚷嚷着问:“镇抚呢?”也有人笑说:“镇抚在房里,在房里能干什么呢,你可小声点吧,别毁人兴致。” 于是哄堂大笑。 声音传到楼上的隔间,霍显也跟着笑了下。 姬玉落自然也听到了,她淡淡往门外扫了眼,然后才问:“什么时候回府?” 霍显道:“等他们玩尽兴吧。” 姬玉落扭头看他:“沉湎酒色,你就不怕御史台再参你吗?” 她顿了顿,语调轻轻地“哦”了声,说:“当然不怕,正合镇抚大人的心意么。” 片刻的静默。 霍显似笑非笑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叹息,“自作聪明的人,最容易引火烧身,我劝你老实点。” 像是踩到他的雷区,姬玉落情绪忽然明朗了些,装模作样地说:“我不老实吗?成日在府里装乖扮巧还不够,给镇抚当夫人好难啊。” 闻言,霍显意味深长地勾了下唇,“夫人可不是用来装乖扮巧的。” 那个“用”字,兴味十足。 光说不练假把式。 姬玉落一边暗暗腹诽,一边懊恼自己幼稚,她还真在这儿陪他有一句没一句打起机锋来了。 她看着对岸道:“时辰还早,我去给朝露买点零嘴。” 说罢,姬玉落扣住窗栏,欲要往下跳到甲板上的身子顿了顿,没来由地问:“你呢?” 霍显眉梢轻提,却是重重倚在窗边,“我就不去了。” “哦。”姬玉落没说什么,松手便落在甲板上,她身体轻盈,几乎无人察觉。 她也没吩咐让将画舫靠岸,而是运着轻功,轻轻松松点过湖面,往暗处飘去,最后稳稳落在人少的桥头,随后随人流走进街市。 霍显正好能看到她,径直地走向那间卖米糕的铺子。 锦衣卫的缇衣还穿在她身上,行人见了退避三舍,连那卖米糕的掌柜态度都恭敬不少,只想尽早送客。 姬玉落背手站在店铺支起的支摘窗前,隐隐明白霍显为何不不来的缘由了。 但这缘由有些离谱,恶名远扬的镇抚使也会担心吓着百姓?等米糕出炉的片刻,姬玉落回头看了眼远处画舫上的人,他仍旧站在窗边。 距离太远,姬玉落只能看到一个很小的缩影,他就那样轻轻抱着手臂,懒懒地靠着。 微风徐徐,人群熙攘,但热闹和繁华好像都跟他没什么关系,画舫后浓黑的山影反而更能与他融为一体,姬玉落竟从那根本看不清的模糊人影里窥见一丝沉重的孤寂感。 大抵是沾了酒气,昏头了,她想。 回过头,她不经意一瞥,就瞧见后巷酒舍里对她挤眉弄眼的沈青鲤。 姬玉落一怔,沈青鲤怎么会在这儿。 她下意识不敢回头,担心惹来霍显注意,催雪楼近日动静太大,难保霍显察觉不会下手,但她警惕过后,便发现那后巷恰巧是画舫的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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