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落听着,脑海勾勒出霍显年幼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将那个霍显与如今严丝合缝地对上。 很像,又很不像。 如今他也戾气十足,会在酒后一言不合砸掉御史家的门匾,也会因太傅辱骂,当街纵马伤人,被他廷杖至死的官员也不在少数,也正因此才酿成了如今的恶名。 可好像少了点什么。 是了,少的是沈青鲤说的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儿。 而且,他也并非不爱笑,相反姬玉落常常能看到他笑,甚至有时他怒极都会扯着嘴角笑一下,更遑论性子孤僻这一说,他分明能在酒桌席面上谈笑风生,风流都要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了。 就在今夜,她还见过那样的场面。 姬玉落甚至怀疑,沈青鲤说的与她认识的那个霍显,是不是同一个人。 沈青鲤挑眉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觉得我说得不像他?” 他“唉”了声,转身仰天叹道:“人都是会变的,他少时想要万众瞩目,如今……也算是另一种成全吧,所以他走到这一步,我并不意外,但你要知道,我们各自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也无可避免。” 沈青鲤看着姬玉落,姬玉落也凝视他,过了许久,她才说:“你们要做什么,随便,但别动他。” 沈青鲤唇角僵了一下,眼里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讶异,而后这抹情绪转为悄无声息的若有所思,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你记不记得你两年前接了个任务,杀完人后还把人家院子里养的狗顺回来了。” 姬玉落掀了掀眼皮,对沈青鲤这种先问后答的说话方式极为不耐。 沈青鲤道:“你当时也是这样,护犊子似的,摸都不让人摸一下。” 记得那时沈青鲤给那只狗喂了点吃的,谁料那小畜生上吐下泻,姬玉落手起刀落,恨不得结果了他,好在小畜生只是腹泻,没出事,但后来姬玉落是碰也不肯再让他碰一下了,防他跟防贼似的,一如现在。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朝露身上。 朝露也是姬玉落某次外出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捡回来的,水灵灵的小丫头,他嘴欠爱逗人,初见朝露时也不着调地逗弄她,姬玉落见状,亦是冷冰冰地说:“你离她远点。” 她性子冷漠,同情心稀缺,面对旁人的苦难,眼都不会眨一下,人命在她眼里轻薄得不值一提,在姬玉落心里,世间的事物只分两种。 一种是别人的,一种是她的。 许是能拥有的太少了,她总是对自己那一份攥得格外紧,若有人手贱去动,沈青鲤毫不怀疑,她一定会把那个人的手剁下来。 再不带犹豫地塞进对方嘴里。 所以沈青鲤至今也不敢再去逗弄朝露。 长久而诡异的沉默之后,沈青鲤抵唇轻咳一声,小心翼翼道:“你们……到哪一步了?”
第62章 书室里时而传出追忆往昔的感慨,时而响起沈青鲤的笑声,姑娘的话干净简短,到最后也只重复一句:不要动他。 半掩的门外,谢宿白抿直了唇角,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波动,门缝里渗出的光横了一道在他鼻梁上,泄露几许低沉的气息。 他抬手打了个手势,傲枝便将轮椅悄无声息地推了回去。 回到谢宿白居住的卧房。 傲枝照料谢宿白的起居,茶几上的炉子里滚着汤药,是她担心他这趟醒后睡不着,便重新煎了一碗。其实正常情况下,服下这药后能一觉安睡到天明,不会中途清醒过来,除非有人喊他,而知晓谢宿白入眠困难,没有天大的事,傲枝不会叫醒他。 也不敢,生怕要服用第二碗,那是成倍地伤身子。 但玉落小姐的事无论大小,凡是与她相关,都必须要叫醒谢宿白。 这是规矩,不成文的规矩。 而这规矩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呢,傲枝记忆犹新,正是三年前,云阳大牢的事情发生后。 因傲枝的身份特殊,她与红霜、银妆等人不同,她是家婢,但不是东宫的侍婢,而且太子妃那边的,她爹娘替太子妃打理郊外的庄子,东宫出事时被牵连,只她一人逃了出来,故而她的权力不仅在侍奉谢宿白起居上,手上还打理着催雪楼一些事务。 一些谢宿白来不及处理的,傲枝都可以代劳。 当年玉落小姐被捕,就是她率先处理。 其实那事她处理得很及时,并没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唯一的错误,就是没第一时间禀报谢宿白。她至今都记得谢宿白那时的脸色,傲枝甚至不敢回忆,是以之后每一次,哪怕是玉落小姐在深更半夜结束任务回到主楼,傲枝也必会把人叫醒,告知他:玉落小姐回了。 可这些,小姐不知道,小姐也不必知道。 “咳,咳咳咳咳——” 甫一进屋,谢宿白便闷咳起来。 急促不间断甚至有些粗粝的咳嗽声,像是要把人折腾死,傲枝忙把药递上,就见谢宿白手里的帕子落了一点红。 触目惊心的红,那薄唇也被血染尽颜色。 “主、主上。”不是第一次了,他的身子本就每况愈下,但傲枝仍旧慌了一下,起身道:“我去请岳大夫来。” 谢宿白半个身子都往前倾着,手肘压在轮椅扶手上,支撑着重量。他闭眼嘶哑道:“回来。” 傲枝嗓音颤抖:“殿下……” 殿下。 这两个字像是触碰到某个暗关,谢宿白寂然抬眼。白衣垂动,眸色猩红,他直直盯着傲枝看,仍旧面无表情,可却满身戾气上浮,让人下意识朝他弯下脖颈,他冷眼看着,森然道:“怎么,我很可怕么?” 傲枝更重地颤了一下,她知道她说错话了。 谢宿白最忌讳有人在面前提起往昔的自己,今日沈青鲤那番笑着追溯过往的话,让他不得不联想到曾经,这已然是在他心里砸下一个巨石,傲枝这声“殿下”,更是撞在刀口上。 她当即跪下,额头点在手背上,“奴婢知错。” 谢宿白缓过劲儿笑了声,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角的血迹,将帕子叠得方方正正,直至最上面看不到血,才说:“还是你也觉得,我不该?” 傲枝摇头:“主上乃皇室正统血脉,主上所为,奴婢必然追随。” 谢宿白轻声道一句“是么”,偏头盯着茶几上那只从一品居带回的酒壶,神情逐渐冷漠。 所有人都说追随,心里却并不全然认可。 楼盼春帮扶他,却扼腕叹息,说长孙本是光风霁月、明月皎皎之人,沈青鲤虽衷心,也仍会在某个时候露出痛色。 可那又怎样? 谢宿白猛地将那只酒壶砸碎,白瓷碎片飞溅,划破他脸颊的肌肤,他浑然不觉疼,只唇角弯起讥讽的笑,喃喃说:“无妨,你们会懂的。” 所有的错误都将得到改正。 他没有错。 谢宿白神色恢复平常,又宛若个遗世独立的神仙公子,他平静道:“兴南王的人在哪里?” 姬玉落离开客栈。 她没有非要见谢宿白,因为那毫无意义,今夜来一趟实属枉然,只是愤怒一时占了上风,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见他,可见了他说些什么,姬玉落不知道。 沈青鲤甚至问她是不是气糊涂了。 沈青鲤还说:“霍显的事,不是你我能抉择的,主上的命令我不能违背,至于通风报信,一次就够了。” “……你有没有想过,把他带走?” 姬玉落沿着大街小巷的房屋走,没有惊动巡防兵,悄然回到霍府。 朝露就站在主院中央那棵梧桐树下,皱着脸与南月互瞪着,面色狰狞,像两尊凶神恶煞的丑狮子。 朝露很不明白,小姐离开不带她,还要她在院子中央最显眼的地方呆着是为什么?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听到一声短促的哨声,朝露一怔,离开庭院。 暗处,她展颜道:“小姐!” 姬玉落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手让她附耳过来,低语几句后,朝露懵懵地抬起头,但她向来是不问为什么的,问了也未必能听懂,是以拎着剑就往檐下冲。 那边南月面露愕然,被这猝不及防地一幕惊了下,而后恼怒拔剑而出,心道催雪楼果然个个狼心狗肺! 于是门外刀光剑影地打了起来。 姬玉落趁机闪到主屋后墙,途遇几个护卫,她只微微颔首,今夜发生之事并未宣扬,屋外这些人不知发生何事,故而除了南月一个知情人,并没有人拦她,只看到南月侍卫与那朝露姑娘在比武,而夫人沿墙开窗,连着试了好几扇窗,都被从里头栓住了,唯有最里间那扇,但那扇是—— 护卫张了张口,没来得及提醒,姬玉落已经跳进去了。 是湢室的窗子。 “噗滋”一声,她脚下踩着一滩水,险些滑倒,牢牢扶住衣架才稳住身子,在漫长的静默里,她与霍显对视着,“……” 男人和衣浸在浴桶里,纤长的睫毛凝了一层冰霜,他睁眼时面上闪过一缕惊讶的神色,而后想通什么似的,微微抬起的眉梢又放平,带着点调笑意味道:“做贼吗?” 他说话时吐出的都是雾气,姬玉落走近方察觉水里飘着浮冰。 且不知是冰块化了多少,她光是站在这里都觉得冷。 她问:“这样有用?” 寒气可以阻缓血液流动,同样体内的蛊虫也会慢慢消歇,霍显“嗯”了声说:“挺有用,差不多了。” 姬玉落立在边上点点头,在霍显别样的目光下走了出去,帘子撩开又落下的瞬间,她听到水哗啦一声响,有人迈出了浴桶。 内室与湢室的温度相差甚大,屋里门窗紧闭,炭火烧得旺盛,一入门热浪扑面而来,冷热替换间姬玉落都不禁浑身一颤。 她在临窗的书案旁坐在,借着那点门缝里的风透着气,目光辗转间落在桌上一个方形的袖珍盒子上。 姬玉落眉间轻蹙,下意识拿在手里端详探究,因她曾经见过这个样式的盒子,在……在南月手里,有一回她去书房找霍显,就见手里握着这么个盒子,但当时她的注意力被从房里出来的盛兰心吸引,并未多在意。 思忖间,姬玉落低头嗅了一下,很奇怪的药味,中间有个凹槽,应是放丹丸之类的。 姬玉落眉头越皱越深,回想那日她在门外听到的一声低吟,以及盛兰心那时也是出来要水,还有那次在戏楼,他手腕上的发黑的经脉。 那些细枝末节倏然在此时串成一条线,她蓦然抬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念头。 灵光乍现间,身后的脚步声响起。 姬玉落起身,几步来到霍显面前,口吻笃定道:“你中毒了,在红霜给你下药之前,你体内本就存有毒素。” 霍显面上浮现出几丝怔然,说:“你不能为了替自己人推脱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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