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落拎着掌柜的递来的纸包,刻意避了避行迹,往酒舍去。 沈青鲤就坐在窗边的座上,朝对面落座的人笑:“巧啊,方才见你上了锦衣卫的贼船,没敢认呢。” 阴阳怪气。 姬玉落道:“你怎么在这儿?” 沈青鲤叹气:“锦衣卫在城内的巡防加大一倍,盯得死死的,没了发挥余地,我这不才空下来喝个小酒么,倒是你啊玉落小姐,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他的话姬玉落是一个字也不信,他们定是在秘密筹备,不知内里憋着什么坏。 她想了想,问道:“疫病的事是你们的手笔,后面打算做什么?” 沈青鲤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也会有好奇心?平日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么,啧,我还以为玉落小姐除了自己,什么都不关心呢。” 姬玉落冷眼看他,没说话。 沈青鲤抿了口酒,扇子在手里玩转,说:“其实这场疫病原本的设想,远比如今要大,最好是能蔓延全城,甚至皇宫的程度。” 他说话时看了眼姬玉落,却见她没有任何表情,在她脸上看不出对人命的怜悯,好似这也就只是一桩不痛不痒的事而已,谁死了都和她没有关系,沈青鲤心下感慨,有人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他原先还担心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要被霍显那张蛊惑人心的脸骗到呢。 看来是他多虑了。 沈青鲤继续说:“可惜霍显打乱了我们的计划,现在么,整顿中。” 相当于没说。 姬玉落就要起身,沈青鲤忙说:“唉唉,我提醒你,出门在外防备着点,不要轻信任何人,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朝露那小丫头一样,傻呵呵的两块米糕就跟你走。” 姬玉落扯了扯嘴角,“管好你自己。” 沈青鲤往嘴里丢花生米,喃喃自语道:“真不讨人喜欢,他到底喜欢她哪儿啊。” 姬玉落没听见他的话,离开时不忘拎起纸包,谁料一出门,转身就撞上个魁梧高大的身影,不是霍显是谁。 她意外地怔了怔,下意识往酒舍的窗子里看,却早已没有沈青鲤的身影,只余酒盏里半杯还没来得及喝下的酒水。 这人恐怕是属地鼠的,跑得比谁都快。 霍显也看过去,挑眉道:“看来是私会情郎啊。” 姬玉落也不辩驳,点头道:“是啊,好在情郎腿脚好,跑得快。” 霍显自然知晓她在京中还有不少“自己人”,并不在意地说:“那怪我来晚了。” 四周已经有人认出他来了。 本来霍显这张脸就相当瞩目,他打小在京都长大,行事嚣张不避讳,本就许多人识得他,加上前阵子疫病他频繁现身,这些街市小巷的百姓,对他更是眼熟。 姬玉落担心被人扔菜叶,不多停留,看他一眼,提步走出后巷。 走了半段路,直至走到相对冷清的地方,姬玉落的脚步才慢下来。 她忽然拧眉,沈青鲤今夜究竟是来干什么的?还有那番莫名其妙的话…… 姬玉落思忖半响,不得其解。沈青鲤这人嘴上没把门,常年胡说八道,谁知道今日又拿她寻什么开心。 思绪回笼,姬玉落才看到地上两道拉得很长的两道影子,霍显虽落后她半步,但影子却还是比她长出一大截来。 姬玉落盯着另一道影子,心静了下来,没来由地说:“霍显,我功夫挺好的。” 消失一会儿,也不至于陷入险境,即便真遇到麻烦,她也能想办法脱身。 这次,包括上次郊外,都没有必要急着找她。 霍显没吭声,也不知是听到没有,但姬玉落却不想说第二遍了,只夜风拂面,她下意识挠了下脸。 而那边,直到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沈青鲤才从门后走出来。 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退去,嘴角也渐渐放平,盯着霍显的背影看,整个人像是嵌在了人来人往的街市里,不动弹。 昼书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他看了看远去的人,又看了看沈青鲤,说:“主子已经尽力了。” 沈青鲤苦笑地收回视线,轻声说:“他打小看起来就是个会争权夺势的人,我少时嘲他若是入朝为官,定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大奸臣,谁料一语成谶,还真是,但怎么偏是阉党呢……” 昼书无法安慰他,只能干看着。 已经走出很远的霍显倏地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眼,却什么也没瞧见。 他低头皱了皱眉梢。
第60章 月明星稀,暮色压城。 两人没再回到画舫上,而是直接回了府。 姬玉落换掉那身锦衣卫的装束,洗去脸上的灰粉,复又穿上温柔贤淑的女子服饰。 如今她的衣着都是刘嬷嬷给她配的,尽是些复杂华贵的样式,似乎是上回她动手打护卫的事给刘嬷嬷留下不小的心里阴影,她企图努力掰正姬玉落,将她往贤良淑德上引导。 但其实姬玉落不出任务时,在催雪楼也是这么打扮的,甚至打扮得更精致一些。在乔家的时日虽不算长,但是乔夫人爱打扮她的习惯养成了姬玉落的审美,她也喜欢华美的东西,是故初成为“姬玉瑶”时,对她那披麻戴孝的装扮还颇为不满,却不能表露。 这也是姬玉落后来不让碧梧梳妆的缘故了,时今碧梧在霍府,主要负责些起居琐事,跟在刘嬷嬷身边的时间会多些。 但今夜来送醒酒汤的却是红霜。 姬玉落换了衣裳,正在堂屋,因霍显占了湢室,她还没来得及沐浴,身上酒味不浅,但她滴酒没沾,于是索性让红霜端内室。 红霜便依言送进去了。 姬玉落翻着京都舆图,正给暗桩选址。 朝露就守在门外,她被两块米糕哄好了,果腹之后懒懒坐在檐下的石阶上,抬头望着悬在梁下的笼子,里头是那只红毛鸟。 不知是不是酒气也醉人,姬玉落心不在焉地瞟了两眼,也有些倦,看那只红毛鸟越看越像霍显。 像他穿着麒麟服的样子,也是红红火火。 下一刻,朝露用弹弓打了鸟笼,鸟儿惊起,从笼子里飞出来,对着朝露的手伸嘴一啄。 一人一鸟竟然打得津津有味。 姬玉落:“……” 红霜里屋出来,却没立即出去,走过来道:“小姐。” 她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姬玉落收回目光,抬眼看她,挑了下眉,示意她说话,就见红霜从袖口里掏出块玉牌,是谢宿白的玉令。红霜道:“主子要见您。” 姬玉落惊讶:“现在?有什么要紧事要现在见?” 红霜垂下眼,“奴婢也不知。” 玉令一出,楼内众人都要听候差遣,姬玉落也不能例外,她如今不被监视,想走便能走,于是也不耽搁,起身迈出门槛,往垂花门的方向去。 夜风轻盈,满园子都是花木的味道。 姬玉落问:“还是去客栈见?” 红霜点头称是。 姬玉落拧了下眉,她才在街市遇到沈青鲤,谢宿白要见她,沈青鲤为何不直言,方才分明离客栈那般近。 不对,沈青鲤…… “不要轻信任何人,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朝露那小丫头一样。” 她蓦地想起沈青鲤的话,他今夜出现真的是巧合么?回想起来,更像是来特意告诫她的。 起初姬玉落以为沈青鲤是提醒她莫要与锦衣卫走太近,毕竟催雪楼素来与朝廷为敌,还牵扯到好几桩锦衣卫接手的案子,沈青鲤来警告她,无甚奇怪。 但拿朝露来对比,就不合适了。 霍显和朝露,不是一类人,而能和朝露比较的…… 只有红霜。 姬玉落倏地顿步,就这么停在甬道拐角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停住。 是了,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 自打她在霍府安定下来后,红霜的作用便小了,差事她差遣朝露,起居有碧梧照料,这阵子见红霜的次数都少了,她知道红霜与谢宿白一直有联系,这无可厚非,毕竟谢宿白是她的主子,但沈青鲤说,因为霍显打断了谢宿白的计划。 因为霍显! 姬玉落在某些方面与谢宿白太相似了,相似到她有时可以无师自通地揣测出谢宿白的想法。 有的人活着是靠仇恨支撑的,倘若复仇的路上遇到阻碍,她会怎么做……杀掉阻碍。 谢宿白,也会这样做。 所以沈青鲤今日是来报信的! 但霍府戒备森严,有什么办法能刺杀霍显? 没有,姬玉落尝试过,是故她太明白不过,这人为了防身,根本不给旁人一点机会,就连平素入口的食物,银针验毒不够,甚至还有专人验毒,能摆到他面前的,都是绝对安全的食材,几乎是滴水不漏。 若说唯一有疏漏的…… 姬玉落侧目死死地凝视红霜,沉沉月色映在她眼底,却倒映出雪一样的森寒,红霜向来镇静,但被她这么盯着,也难免慌乱了一下,低下头去,“小姐,咱们快走吧。” 姬玉落的口吻也凛冽,“醒酒汤里下药了,是不是。” 红霜猛地抬头,眼前人却没等她回答,转身便往来路去,她的步子极快,快得红霜跟不上。 姬玉落先是疾步走着,后来索性跑了起来,夜风刮得脸生疼,她面色紧绷,心下慌了一下,呼吸也有些急促。 霍显不贪口腹之欲,对吃食尤为讲究,像今夜在画舫宴请宾客,食物都是验过毒的,但端到他桌上的那份,是在送上来之前,近卫还验过第二次毒。 层层杜绝所有风险。 可姬玉落端给他的吃食,似乎是从来没见他验毒,譬如今夜她在画舫给他倒的那杯茶。 她之前没察觉这一点,但红霜必然是察觉了! 既然明着刺杀不成,便只有暗地里下手,然要如何给霍显下毒呢,没什么比通过她的手更快捷的方式了,红霜只要说一句是她让端进去的…… 那个唯一的疏漏,可能是她。 姬玉落疾风似的跑到主院,直推门进去,霍显正端着碗,显然是喝过了,他讶然看着姬玉落气势汹汹地跑来,扬手挥掉这碗醒酒汤。 “噹”地一声,汤泼了一地,溅在两人干净的衣角上。 姬玉落立刻点了霍显的几个穴位,面色凝重地拉过他的手静静把脉。 只是她的脉象似乎比他看起来还乱。 霍显看着她,余光拂过地上那滩污渍,不必多问也大概知晓发生了什么。 他反手抓住姬玉落僵硬的手,“我叫大夫来。” 为了能在霍显毒发前顺利离开霍府,红霜下的药并非是即时起效的,毒性在血脉里缓缓流动,时辰到了才会发作。 霍显服用的不多,但也还是喝了。 但他这会儿没事人一样歪在软榻上,大夫诊着脉,南月在旁提心吊胆地红着眼,还有个人面无表情,盯着大夫脸上的神色看,似乎能从那上头看出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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