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欢往主屋看, 门窗紧闭, 齐岷像是走了。 倒是张峰又一次现身在月洞门前, 活脱脱一尊看守道观的石像似的, 见二人出来,颔首致意。 春白问:“请问张总旗, 今日大概何时启程?” 张峰脸色有点赧然,道:“不急,姑娘先陪王妃在屋里休息一会儿, 等人到后,会第一时间过来的。” 春白了然,便回头看虞欢。 虞欢走向墙角的那方水池, 松影覆压,池里清水灰蒙蒙一片, 那只被齐岷取名为“小霸王”的螃蟹正蜷缩在寥寥一隅沙地里, 眼睛缩着, 一动不动,看起来无甚生机。 虞欢想起齐岷昨天说的话,圈养的蟹,是活不长久的。 “替我找个木桶,把它捞起来。”虞欢道。 春白讶然:“王妃还要带它走?” 虞欢摇头:“放了吧。” 说完,似不想再在这里多待,虞欢转身走向厢房。 春白怔然,看回水池里即将重获自由的螃蟹,心头蓦地划过一丝道不明的感伤。 * 隔壁,弄影苑。 因着昨晚上又是赴宴饮酒,又是熬夜查案,辛益一觉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打着哈欠下床后,辛益就着一身松垮的亵衣走出来找水喝,待得看见坐在圆桌前的齐岷,吓得一个激灵。 辛益双臂环胸,迅速遮挡住松垮亵衣露出来的胸膛,惊声:“头儿,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齐岷没应,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辛益且惊且喜,捂着亵衣领口坐下来,又一下被衣冠齐整、气度肃然的齐岷反衬得无地自厝,起身道:“劳驾您老人家再恭候一下。” 齐岷耷眼,没瞄他,等人走后,拿起刚倒的那杯茶,径自喝了。 辛益在里头迅速拾掇,走出来后,发现齐岷刚给自己倒的那一杯茶已不在了,心里到底有些失落。 兀自倒茶解渴后,辛益坐下来,诚恳地看着齐岷,道:“头儿有事吩咐?” 齐岷脸色寡淡,看不出什么别样的痕迹,一副问询公事的口吻:“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辛益想起来齐岷昨晚走前,交代了一下要查观海园里的二总管,可从那会儿到现在才多久? 辛益低咳一声:“在查呢,倒是程义正那边有点进展,头儿要听听不?” 齐岷瞥过来,目光冷漠,无异于在问:你说呢? 辛益自知废话,笑一笑缓解尴尬,道:“昨晚上我跟蕊儿聊了半宿,发现这程义正虽然名声不好,常年在登州城里横行霸道,可并没有干过什么作奸犯科的勾当,反倒还教训过几次城里欺凌妇孺的泼皮。这次他请咱来观海园里做客的事,程家家主并不知晓,所以我在想,程义正会不会根本就不知道程家可能与东厂有染的事?不然,他何必把咱们请来观海园,自露马脚?” 辛益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齐岷道:“程家家主呢?” “在莱州,半个月前就去了。” 齐岷点头,回想昨天程义正领着家仆跟进禁园后的一系列反应,大概也能判断出程义正并非东厂一案的参与者。 那么,可疑的就是这座庄园里的实际拥有者了。 齐岷敛神,便欲吩咐辛益再调查一下程家家主,一锦衣卫忽然从外而来,行礼后,禀告道:“大人,岛外来了一艘船,说是林小旗派来接王妃的。” 屋里二人一愣。 齐岷扣在桌上的手指微屈不动,辛益看他一眼,问那锦衣卫道:“林小旗派来?什么意思?他人没来么?” 锦衣卫微赧,道:“船家说林小旗在登州城里忙于公务,脱不开身,所以派他代为接人,具体缘由林小旗已在信里说明。这是书信。” 说着,便把一封书信呈上。 齐岷接过来,打开后,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信纸,上面写着几行字,笔画有些潦草,想是写得匆忙,但笔迹确实是林十二的。 林十二说,他今日凌晨才刚赶到登州,一来就被登州知州大人拦截下来,一个劲盘问关押在牢里的那些刺客究竟是什么情况。林十二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为不耽误行程,所以先派船夫来观海园里接人,届时再跟虞欢在码头会合,接着换大船走水路返回京城。 看完信后,齐岷垂目不语,辛益看着被放在桌上的信,斗胆拿起来一看,撇眉道:“这猪脑袋,人家要盘问他就由着人问?” 扔开信后,又看向齐岷,心里到底还是希望尽快送走虞欢:“那头儿,咱是接着等,还是先去看看?” 齐岷神色冷淡,起身后,点一点桌上信件,示意辛益收起来。 辛益看他往外走,便知是要送虞欢离开了,挑唇微笑,收起信件阔步跟上。 * 却说虞欢回屋里休息不久,便有客人造访。 那会儿虞欢正坐在镜台前弄自己那装满贝壳的木匣,一会儿把齐岷送的那颗珍珠放进木匣角落,一会儿又抠出来,试图藏进某一块贝壳里。 春白从外间进来,说是辛蕊登门时,虞欢神色微滞,低头把珍珠藏妥后,关上木匣。 “请人进来吧。” 辛蕊今日穿着一身紫色的交领齐腰襦裙,头梳百合髻,柳眉杏眼,小嘴微抿着,神色颇有一些局促。 进来以后,辛蕊极快看一眼虞欢,移开目光,瓮声道:“听说王妃今日要走,我来送送。” 虞欢看着虚空,心不在焉,应:“嗯。” 辛蕊又瞄她一眼。 虞欢坐在镜台前,螓首微垂,葱根似的纤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木匣的漆金锁扣。她今日戴着一只翡翠镯子,玉的流光把那截皓腕映衬得像绿叶底下的一抔春雪,又薄,又白,被窗外渗进来的晨光照着,仿佛把叶片一拨,雪便会融掉。 辛蕊心里莫名有一些疼惜感,深吸一气后,正声道:“当然了,也有一事想要相告。” 虞欢仍是那副走神的语调:“嗯?” 辛蕊打着腹稿,肃然道:“想必王妃应该知道,我很喜欢齐大哥,从三年前遇见他起,便一直喜欢到现在。这次他来,我是打算向他表白心意的,虽然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 屋里一静,春白正要倒茶过来,闻言愣住,虞欢则像是被什么弄醒,侧目看来。 “但这不重要。”辛蕊一脸坦然,“他喜欢或是不喜欢我,在我看来,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他必须要顺心如意,平安康乐。现如今,登州城到处都在传他跟王妃有不轨之事,王妃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一旦这些流言蜚语传至圣上耳里,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吧?” 虞欢看着辛蕊,沉默。 辛蕊道:“所以,我恳请王妃记得,回京以后,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们在登州发生的事,就算日后在皇城里遇见,也烦请装作不认识,不要给他找麻烦!” 辛蕊义正言辞,说得一旁的春白措颜无地,虞欢诧然又茫然地看着辛蕊,不知是被什么触动,心脏突然一抽一抽地微微发疼。 “喜欢一个人,快乐吗?” 良久,虞欢低声问。 辛蕊一怔后,闷声道:“不快乐,因为他不喜欢我。” 四目交接,两人的目光都有些湿漉,似乎是为着同一个男人,又似乎各不相干,所伤迥异。 辛蕊鼻酸道:“你喜欢他吗?” 虞欢眼神闪躲,蓦地想起昨天夜里被齐岷送回来的情形,想起被他擦拭脚底时的那种惶恐,想起他交代“宫里的路,不能光脚走”时,自己克制不住想要往外涌的眼泪,心脏的抽疼感越来越明显,像有什么在活生生剥离。 “……不喜欢。”虞欢心虚地否认。 落地罩外,有人的脚步在猝然收停,里间众人没有察觉。 辛蕊反诘:“那你还勾引他?” 虞欢移开眼,指甲扣着漆金锁扣:“无聊吧。” “恶毒!”辛蕊愤懑。 虞欢不再说话,睫羽低垂下来,眸底似熄灭的烛盏。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辛蕊回头,见得落地罩那边走来一道熟悉的人影,怔道:“齐大哥!” 虞欢一震,扣在锁扣上的指甲差点断裂。 齐岷走进来,眼底无波,垂在腿侧的手却收着,指节有泛白的痕迹。 驻足后,齐岷看着镜台前的背影,声音淡漠:“船已到,请吧。” 这一次,连“王妃”的称呼都不再有。 虞欢嘴唇微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心情,抱起木匣站起来,越过齐岷时,没有看向他。 齐岷直视着虚空,等人离开后,踅身。 春白在后面收拾虞欢的行李,辛益走进来,看她一眼后,替她拎起一口官皮箱。 * 一刻钟后,众人在观海园前的海岸集合。 蓝天澄亮,浪声喧耳,一艘高大如楼、底尖上阔的福船停泊在海岸前,垂落的船帆上依稀可见一个极大的“周”字,那是登州船行里有名的“周”家番号。 程义正已领着园内的二管家哑叔及扈从庆安等在船底下,见齐岷一行过来,迈开脚上前打招呼。 海风吹得众人衣袂翻飞,齐岷神色寡淡,程义正那边也兴致寥寥,场面话说完以后,斜向庆安一眼,眼锋藏着不满。 庆安因没能阻拦锦衣卫来接走虞欢,自惭形秽,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疑云重重——昨晚上明明有密信传来,说是阻拦锦衣卫等人进登州一事办得挺妥当的,怎么天一亮就彻底变了形势了? 庆安百思不得其解,瞪向正在跟齐岷点头哈腰的船家。 那船家是熟悉面孔,登州船行里周家的人,身形瘦长,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在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操着一口登州方言,不迭跟齐岷保证一定顺利把贵人送回登州。 齐岷不说什么,全程几乎是漠着脸。 辛益招呼着几个锦衣卫帮着春白把行礼搬完后,下来找齐岷,道:“头儿,都差不多了,可以启程了。” 齐岷嗯一声,掉头去看虞欢,见她正蹲在一处礁石旁,身前放着一木桶,不知在干什么。 略一思忖后,齐岷走过去。 海风拂面,夹着熟悉的咸湿气,虞欢松开手,看着螃蟹从草绳里解脱出来,兴奋地挥舞着六条腿。 头顶忽然落下一人的声音:“在做什么?” 虞欢抱在膝盖上的双手微紧,没抬头:“看它回家。” 齐岷看着在沙滩上重获新生的螃蟹,喉咙倏地一窒,梗得难受。 “我要走了吗?”虞欢主动问。 “嗯。” 虞欢没动,目送螃蟹朝着礁石另一处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不见,才站起身来。 大概是蹲得太久,小腿一下发麻,虞欢没站稳,被齐岷握住胳膊扶住。 虞欢抬头。 齐岷人站在海风里,鬓角也有细碎发丝飞扬,眼眸微敛着,丹凤眼眼尾更上扬凌厉,却又因那颗泪痣而让人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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