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开门的是张希孟。以及跟着一起出来的被收拢在大长公主府里的侍女娘子们。 年轻的娘子就亭亭婉婉的立在大门口,对皇帝陛下施礼:“原是一早起来听说圣人来了,我们娘子哪敢再劳烦圣人跑一趟,便一大早就进宫去了。”还特特做出个诧异的表情,“怎么,圣人不曾见到我们娘子吗?是两个人走岔了路?” 楚江离倒是想硬闯。 可张希孟站在门口,身后一串什么锦星夜星胡四娘,把公主府的大门糊得严严实实的。 楚江离要是敢抬手伤了其中任何一个,穆童就能躲到天荒地老,让他连穆童的名字都再听不见。 偏偏要是晚上他可能还能来个程门立雪展示诚意。大白天他这位皇帝陛下要是在大长公主府门口待久了纠缠一下,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做出什么离谱的猜测。要是再有人不开眼欺负穆童,他就算过后把人杀光了都弥补不了。 “我晚上再来。”楚江离只能落下一句话,绷着一身凝成实质的怨气走了。 大长公主府中,与穆童对弈的李玉心满怀忧虑:“大长公主,你当真不见圣人?” “不见。”穆童利落下子。 “大长公主,你躲得一时,总不能躲一世。”李玉心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穆童那么活泼肆意的人这些日子蔫蔫的,人都文静了不少。连平日里玩的花样都从打秋千踢毽子换成了下棋。 这个被拖来日日与大长公主对弈的,便是李玉心。 “有什么不能躲的?大不了回头出京,咱们往江南玩去。”穆童绷着面皮,也看不出来开心还是不高兴,催促李玉心落子,“到时候就要你给我引路,带我游山玩水了。” 李玉心虽是商户出身,打小也是琴棋书画陶养起来的才女,棋艺还是不差的。论说陪人下棋也没什么,只是她是真不想跟穆童下。只能竭力苦口婆心:“妾带着大长公主游山玩水好说,然而却怕到时候咱们出不了京。圣人他……” 穆童落子如砸子,力气大的能像是要把棋盘都震碎:“他敢!”棋子都跟着乱了。 李玉心这话与那日肖叶白的话何其相似。带给穆童的便是那日听到时的厌恶作呕。 捡起散乱的棋子,李玉心不敢说什么,要收到棋罐里去。 穆童扫见李玉心的动作,哼笑:“就这么收了?刚刚那一局可就作废了。我知你记性好,把方才的棋局恢复,咱们继续。” 李玉心只能把子重新摆上去:“大长公主,你心里有气,憋得也难受。既然气在圣人身上,妾看这些日子圣人天天变着花样来,瞧着颇有诚意。大长公主何不与圣人见见,或许有什么误会,把话说开就好了呢?” 把话说开了,也许大长公主就不会继续折磨她非要下棋了。 穆童冷笑,拿了白子,又开始在棋盘上落子:“说开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你瞧着他好,那你当初刚到安京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肖叶白好?” 李玉心一窒。 穆童又一子落,然后把自己弄了个满盘皆输:“不到见真的时候,谁知道披的到底是兽皮还是人皮呢?” 甭管人皮还是兽皮,有一件事李玉心说的是对的。 穆童总不能永远不见楚江离。 如今楚江离还有耐心,等到哪一日没了耐心,穆童这小胳膊当真拧得过楚江离的大腿? 所以要紧的,不是对楚江离避而不见,而是憋楚江离一段时间,好在楚江离急疯了的时候谈条件。 肖叶白提亲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当时外头虽有闲言,却说过也就罢了,并没有起什么水花。 然而十天之后,却莫名的有人又把这件事提了出来,并且在整个安京传得沸沸扬扬。连钦天监占得吉日,成亲最好在五月初六都传出来了。 此时,已然是四月十四,距离成亲吉日只有二十天,偏偏六礼才刚开始走。 比起当初张敏峰与大长公主定亲,六礼走了快四年都没走完,肖叶白这速度可是够快的。 肖叶白完全不知道这件事。那一夜皇帝陛下可没给他狡辩的机会,直接抓了他下在一个牢里,暗无天日,肖叶白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只是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血腥味和对人行刑时候的痛嚎总往他的鼻子耳朵里钻,钻得他脑子都要炸了,胆子也彻底破了。 可即便如此,都比那一夜当时的情况好。皇帝陛下在榨出他对大长公主说的话后,手中的刀距离他的脖子仅有三分,他甚至都幻觉到头断血流,生机尽失。 后来到底为什么皇帝陛下留下他的命,肖叶白不明白。 关押看守肖叶白的刑房之主也不明白。只是在听闻外头的传言时赶紧过来向皇帝陛下请罪,确认消息绝对不是从肖叶白这边漏出去的,这些日子也绝对没让肖叶白与外人接触,能传递消息。 楚江离的眼中根本没有刑房之主。 他知道肖叶白没这个胆子。 实际上不论是楚江离还是刑房之主,都清楚得很,满安京可以一日夜间就把消息传得这么广的,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本事。 楚江离现在只恨自己那天怎么就没把肖叶白剁了,还对外隐瞒了肖叶白被他抓起来的消息,才让穆童依旧拿肖叶白做文章,甚至连婚期都提到这么早。 丢了刑房之主在御极殿外跪着,楚江离急匆匆出宫直奔大长公主府。 这一回畅通无阻,知南直接就把皇帝陛下引到大长公主的书房外头。 夏日晚风总有微醺的暖,半点不着寒凉。 穆童托着腮,手里描画着什么。脸上的神色懒洋洋的,倒也算不上平添愁绪,只是精神到底不如昔日活泼,人也消瘦了些。 楚江离争了多少日子,就为见穆童一面说清楚。然而到了目前,他反而怯步了。 反而是穆童抬头,越过敞开的窗子,与楚江离四目相对。 楚江离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穆童放下笔,垂眸片刻,扯了个难看的笑:“圣人来了,请进吧。” 这生疏的称呼,撕扯着楚江离的心。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与穆童之间的距离这般远,远得他脚下沉重,迈不过一道简单的门槛。 “穆童。”楚江离定了定神,攥紧拳头。 穆童脸上没什么情绪:“圣人是嫌弃妾这里鄙陋,不愿来坐坐吗?” “别说气话。”楚江离终究迈步,进了书房,站在穆童面前。他抬起手,想要抚摸穆童的面颊,心里涨着的全是怜惜疼痛,“你……” 穆童状似不经意的躲开楚江离的手,回身给楚江离倒茶:“圣人请。” 楚江离抿唇,明明手里的茶是热的,偏他觉得这茶结了坨冰,一直冷到他心底去。可是不管怎样,他过来总要把话说了:“穆童,你怨我怪我恨我厌我,怎样都好。你生气,一刀捅了我都行。可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婚姻儿戏?肖叶白根本不是良人,绝不能嫁!” 穆童冷嘲:“那谁是良人?谁值得嫁?”不等楚江离开口,先堵了他的嘴,“你吗?” “不管是不是我,总不会是肖叶白。”楚江离着急。 穆童凉飕飕的说:“我以为圣人与肖叶白当是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不然怎么会与肖叶白相谈甚欢,定下那么多事呢。” 楚江离一把抓住穆童的手:“你误会了,肖叶白怎么想的,我那时完全不知道。后来听说,我也是恼怒非常,恨不得杀了他给你出气。” “那为何没杀?”穆童嗤笑,“别说你楚江离心慈手软,不忍心杀人。” “我不会心慈手软。”楚江离望着穆童的眼中焦急里蒙着一层伤,“我暴虐成性,疯起来杀人如麻。” 穆童听得心一颤,别过头。她假装去收拾桌上的纸笔,背对楚江离,不想与楚江离那双眼对上。 “我当时别说杀了肖叶白,简直恨不得把他剁成齑粉,挫骨扬灰。”楚江离剖解,“他敢那么想你,羞辱你,这种人不千刀万剐都难消我心头之怒。可他刚向你提亲,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怎么处置他,只能留下他一条狗命。” “他会这么想,不全是你养出来的?”穆童半点不领情。 “我没有!”楚江离真想把心挖出来给穆童看,“我当日留他在御极殿,确实有试探他的意思。我知道,你……”他垂了眉眼,口中发苦,要咬了舌尖才能让自己把话继续说下去,“你一直要驸马,定有你的意思。我虽然……可到底,我不能允许一个三心两意只图攀附的人跟着你。我那时留他,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把你放在心上。” 穆童冷笑,显然不信。 楚江离记得,当时肖叶白跪在他面前,对他说“臣有一事上奏”。 他注视着肖叶白,想要看看肖叶白在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到底会说什么,会选什么。 然后,肖叶白说:“臣家中老母早年守寡辛苦半生,养了臣出来中了状元。臣对老母有愧,不想与老母分离。希望圣人怜悯,待臣与大长公主成亲之后,允臣前往南安州任职。” 楚江离并不想听这个,他板着脸道:“怕你没有与大长公主成亲那一日,唯有一死。” 肖叶白笑了:“那臣只能恳求圣人,不要将臣亡故的消息告知给家中老母,只当臣不孝,远赴他方任职,不能回去侍奉老母吧。” 楚江离听见这样的话,恼是恼的,怒也是怒的。可终究,肖叶白话里的意思,并不是要放弃穆童,反而执意与穆童成亲。 想到肖叶白面对高鑫的事情时屡屡的优柔寡断,楚江离不得不承认,或者这人软弱了些,但重情也是优点,于穆童未必是坏事。 于是楚江离与肖叶白做了交换,他允许肖叶白前往南安州任职,但南安州世家盘踞过于凶险,他不会让穆童直接跟着肖叶白去。什么时候肖叶白能把南安州的世家打理清楚,什么时候他才会放穆童与肖叶白相聚。 肖叶白答应得极为痛快。 楚江离以为肖叶白也是担心穆童,所以甘愿做他手里的刀。不曾想肖叶白打的竟然是另外的主意。 肖叶白在皇帝陛下面前毕恭毕敬,装出一副仁人君子的模样,转过头竟然胆子大到去威胁大长公主,以为自己能把大长公主彻底拿捏。 “穆童,我对你绝没有半点轻亵。”楚江离望着穆童放在桌面的手,想要试探着慢慢把自己的手凑过去,“那日其实……” “楚江离,这些都是你做下的孽。”穆童懒得听楚江离的分辩,甚至都没听楚江离把御极殿里他与肖叶白的对话讲出来,只定下楚江离的罪,“我不管你那日和肖叶白说了什么,其实那日你们说了什么都不重要。只凭你在他和李映楼面前宣称是我的面首,就已经注定了肖叶白不把我放在眼里。” 楚江离的手几乎要碰触到穆童的手指,却在听见这话时神色大变:“可那明明是我在低位,你被我捧在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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