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婶端了一盆脏衣走进院里浆洗,刚巧出门便撞上温娴的视线,她放下手里的衣裳,拿布巾胡乱擦拭完头上的湿发,走过来趴在墙根同温娴唠闲话。 “小娘子坐在这里是为何事?” 温娴神色怏怏,半点也提不起活力,却又不想让人看出端倪,竭力扯出一抹淡笑,随口道:“我在这里偷偷懒,顺便等着夫君回来。” 胖婶没多少心眼,但内里的八卦之魂丝毫不减,狠拍了两下巴掌,神秘地问:“他做什么去了,怎得一天到晚不着家?” 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温娴笑笑打发了过去,“男人嘛,干的都是体力活,给人搬货的。” 胖婶点头道:“也是。” 见温娴实在没什么叙话的心思,她也不想硬凑上去平白惹人嫌,随口招呼一句“小娘子若是家中困难可随时过来知会咱们”,而后便甩起头发回屋了。 胖婶本是好意,温娴却罕见地沉默了,料想家里的落魄早被街坊四邻打听了去,她就有些茫然和无措,这话听在自己耳里,已是万分酸涩,若再被第五辞知道,他又会作何感想。 温娴不敢作答,只是木讷地盯着面前的空地,在胖婶用肩撞门的一瞬间,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 她动静太大,十分惹人注意,温娴抬眸,堪堪瞥见婶子进屋的背影。 那一撮及臀的卷翘长发,荡漾在空中飘起一弯俏皮的弧度,温娴眨眨眼睛,忽地抬手抚上自己的鬓发。 刹那间,她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反正已经一无所有,困难当前,又何必再守着那些礼义廉耻。 烂到底的日子,没有什么比两人的安稳欢愉来得更为重要。 温娴进屋收拾起着装,对着铜镜整理长至腰际的如瀑墨发,一梳梳不到尾,卡在中途的位置,她反复用手比量,适应了一段距离,才放下木梳,起身出门。 她似是下定决心,要去街市碰碰运气。 那日去给第五辞送饭,她曾偶然看到几家收购假髻的摊子,明晃晃就搭在最显眼的街口,若无意外,今日也应是在的。 温娴走得匆忙,浑身像是裹挟了一阵热风,临到街巷的拐角处时,被从另一头奔跑过来的孩童撞了个满怀。 巨大的冲击力使她募地后退数步,撞到旁边一架碰巧经过的推车才被迫停了下来,还没反应过来之时,那孩子又欢天喜地跑开了。 温娴揉揉发麻的后腰,因此意外,倒也豁然清醒了不少,想到此行的目的,拐角之后就是她要找的摊子,温娴不觉得激越,反而望之生怯,踌躇不安起来。 走走停停,两步并做三步,她慢吞吞挪到熟悉的摊子跟前,没有开口,只咬唇悲戚地盯着摆在长桌上的零星几束浓黑长发。 对面坐着前几日同她搭话的中年妇人,体态偏瘦,人挺精壮,是个常年跑江湖的生意人模样,就是不怎么热情,见有人靠近,也只微微抬了抬眼皮,便又继续翘脚磕着手中的瓜子。 “请问……你们这儿还收头发么?”温娴蠕动着唇瓣,声音低到尘埃中。 大部分过来的女子都是这般扭捏的做派,妇人已是见怪不怪,随意扫了一眼温娴的穿着,心里便有了大致的估价,于是开门见山,直接道: “我能收,但你肯卖吗?” 一句话似有千斤重,砸得温娴脑袋有些恍惚,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倒也不觉得惊讶,敛眸盯着脚下的影子,沉思过后,爽快地回道:“我卖,您看着给个价就成。” 她说话毫不含糊,已经开始解开头巾拆发髻了。 妇人眉梢高挑,似是惊讶于温娴的实诚,甩开手里的瓜子壳,拍拍手站起,绕过摊位来验收“货品”的优劣。 边境这般穷苦的地方,女子没有多少精力会去保养自己的头发,条件好的偶尔能使上一两滴香氛的发油,而普通的人家就只能凑合用用过滤后的草木灰,就这样放养出来的头发,粗糙程度可想而知。 妇人对此也没抱有太大的期望,拢了温娴的一撮耳发在掌中,瞧了瞧,又搓了搓,最后摊开对着太阳检查起成色。 富有阅历的眼眸,里头算计十足,本欲借此压压价格的妇人却忽然转变了态度,一张冷淡的面容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哎呀哎呀”连唤三声,高兴地围着温娴转圈圈。 绕是她走南闯北见惯了世面,对此也不得不发出类似于痴迷的惊叹。 温娴的发丝生得极为漂亮,色泽盈润,其光可鉴,稠密顺滑如丝绦,扑面且夹杂着还淡淡的油脂香,这是常年优渥生活侵染出来的上乘发质,非普通少女能够比拟。 妇人当即拍掌,与温娴定了这桩买卖。 “市场价来算,我最多只能给你出三两,但看你模样好,人又乖巧,我给你多加一两钱,便算作四两银子,如何?” 四两银子……对于普通的人家来说,已然称得上是不小的数目,更遑论拮据到走投无路的温娴。 这般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获利的机会,没有谁能够拒绝。 温娴□□凡胎,同样禁不住诱惑。 天不遂人愿,她只能靠此捷径为往后的日子拼出一条路。 可温娴还在斟酌,眼波流转,甚为不舍,尚在思虑如何应承之时,后头那人又开口了。 “如你还在纠结,我便再加一两银子,算你五两如何。”咬牙切齿的声音,看来是打算花血本了。 温娴低头叹息,心口抽抽快要缓不过气来,无法,只能点头回应:“如此便好,多谢娘子。” 她此刻的心情是平静的,所有的难过早就在来时的路上就已咽进了肚里,她也没有那般矫情,受点委屈就要哭哭闹闹,沉默过后还是应了。 妇人满意温娴的爽利,不待片刻的犹豫,拉起她往摊位后走。 地上堆了一团鼓囊囊的大包袱,妇人拎起来抖开,里头剪子、软尺和绳条全摊在长桌上,生意不太好,剪子有些钝了,妇人套在手上比划了两下,估计不太满意,又跟隔壁的大娘借了一把新的。 温娴始终安静站着,敛起的眉眼看不出任何情绪,直到那冰凉的硬物触到后颈,她才有所反应地耸了下肩膀。 妇人一手拽住温娴的头发,用软尺掐了个位置,拿起剪子正欲下手,遭温娴一个激灵,她手滑剪错了地方。 “你这是……”她不满地埋怨一句。 被剪短的发丝脱离队伍,掉下来搭在温娴的耳畔,她咬唇,终是红了眼眶。 妇人也不好再使脸色,手起剪落,一刀切断了青丝。 头顶骤然一轻,温娴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她不敢回头去看,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仅剩的齐肩短发。 这边妇人把长发拴好捆了一个结,心满意足地折叠好放进一个破旧的匣子里,最后忙完了才掏出银子递给温娴。 知她女儿家敏感,不免出声多安慰了几句,但说完就又继续沉浸在赚了快钱的兴奋中。 温娴飞速整理好仪容,拿上银子揣入怀中,再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陌生的打量,让她无所适从,在这个民风开放的地界,断发亦是不容百姓所能承受得住的。 回到屋中,温娴总算舒了一口气,她不敢去照镜子,只是麻木地坐在桌前,想起方才的冲动,再也忍受不住地啜泣出声。 偏安角落,她一人放肆地发泄着心中的情绪,最后哭完了,腹中也饿了,就着剩菜剩饭勉强填饱肚子,温娴琢磨着要去购置一点粮食,可这模样也不太好出门。 她将旧衣裁下一方边角,当作头巾捆扎在后脑,遮盖住短寸的碎发,一通拾掇完,倒真有那么一点农家俏媳妇的味道。 温娴自己已经想开,就是苦恼该如何与第五辞解释,他心气高,若是知道她为了生计走到卖发这一步,怕是又会作闹不止。 反正都是一场逃不开的死结,温娴也懒得隐瞒,在听到院外咚咚的奔跑声时,起身迎了出去。 第五辞欢天喜地冲进来,没注意到温娴的异样打扮,高高扬起手中的钱袋,冲她挑眉笑得轻狂:“咱们有银子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好心疼阿娴的漂亮长发,古代约束下的女子能走出这一步真的很难很难! 可是也没办法啦,社会底层的女子们为了生存往往都会想尽各种办法,卖头发实属无可奈何之举。 …… 阿辞和阿娴都是为了对方能够豁出一切的人,今天写到这个,突然想起了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麦琪的礼物》,也是很感动啊啊~
第七十三章 不知他如何挣到的这么多钱, 光是听到几声沉甸甸的银器碰撞清脆响,便能猜出袋子里头数量最少得有七八两。 温娴不喜反忧:“哪来这么多银子?” 第五辞眉眼间弥漫着浓浓的朝气,嘴角擒着一抹淡笑, 恰如当年的风华正茂。 他长腿跨过门槛,扔了钱袋到桌上,悠哉伸了个懒腰, 不顾温娴的询问, 反倒先喝起了茶水。 “我寻了个新的门路, 来钱快, 今日第一次上工,掌柜的多赏了我些。” 尽管掩饰得极好,可眼底深处的躲闪骗不过别人。 温娴不想把事情想得太糟,心还是募地沉了下去,她不是不知道这世道的艰辛, 天底下就没有干活容易还来钱快的行当, 哪怕第五辞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就捧回来这么多银两。 赚得多意味着风险高, 风险背后浸染了数不尽的鲜血和买卖, 江湖上确有许多为了钱财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 烧杀掠夺, 无恶不做,凡有大单的交易, 身上总要背负两三条人命。 她真的怕……怕第五辞也走上歧途。 “你到底是去做什么了。”语气尽量平和地问道。 “就一般的体力活呗。”第五辞转移话题, 分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先收着, 不够我再想办法。” 他这满不在乎的模样着实刺痛了温娴的心,事情几乎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温娴不由得又开始胡思乱想,害怕他会因此而学坏,一头扎进不归路。 “你与我说实话……”压抑了整日,温娴的情绪逐渐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第五辞手握茶碗的姿势终于放下,那张方才还是雀跃无比的表情也慢慢敛起收拢,他没敢去看温娴,盯着对面半开的窗牖,若有所思。 “我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你信我好不好。” “可你终究还是不愿跟我坦白。”温娴并不认可这番说辞,也自然不信从第五辞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选择无视,让自己冷静一会儿,等晚些时候再与他对峙。 第五辞大概也察觉到了温娴的不对劲,仓皇起身,跟过去哄道:“我说,我说,我说就是了,你听了可以介意,但别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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