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穗不是会偷懒的人, 总会趁着这些时间做点别的活儿。比如说, 天渐冷了,她还记得老太太她老人家一到天冷就会犯头疾,所以她早前几天就开始着手为她缝做抹额了。到今日,正好收个尾。 秋穗靠在窗下炕沿做好绣活后便起身活动筋骨,在屋里来回走着,随便散了散步,便散去了书架旁。望着那些书,秋穗心中有犹豫,想伸手去够一本来看,却又不敢。 她总是谨慎的,哪怕是外书房内的书,并不那么机密,她也不敢随便乱动。这毕竟是主家的书,她可以定时拿出来打理,但却不能翻开看,哪怕一个字。 但就在她迟疑时,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想看书?” 秋穗本来就有些做贼一样的心虚,又忽被抓个正着,她更是惊得一大跳。立即转过身去,望着本立在隔断边,这会儿正一步步朝她走来的高大男人,她有些局促的假笑道:“奴婢……并没有拿下来看。”她小声为自己辩了一句。可即便没有拿,她方才也是动了心思的,若郎主一会儿论罪,她想她也不会狡辩。 傅灼倒没怎么样,只是弯腰在一旁炕沿坐了下来。 望着炕桌上刚做好成形的绣品,傅灼拿了起来握在手中端详起来。 秋穗已经走过来了,这会儿立在他跟前待命。 “这是给老太太做的。”见他一时没说话,秋穗倒主动说了,“老太太素有头疾的困扰,秋冬之季尤甚。奴婢想着侍奉郎君并不辛苦,常能空出些时间来,所以便就做了这些。” 傅灼点了点头道:“你实在是有心了。”然后撂下那物什,抬眸朝跟前之人望来。 秋穗伺候在他跟前时始终没敢抬头正眼看过他,这会儿秋穗低着头,但余光是能瞧见他在看自己的。 想着方才之事,秋穗不免窘迫。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告罪,就听面前之人先开了口。 “你是秀才之女,你该是读过些书的?”傅灼早前便听老太太在他耳边唠叨过,说秋穗是秀才公之女,从小识文断字,是个颇有些才情的女子。但他却不知道她到底有才情到什么地步,是只粗略认得几个字,还是说,是读过几本书的。 秋穗说:“奴婢只是粗略识得几个字,不值一提。”倒不是秋穗谦虚,只是她肚子里的那点墨水,的确在郎主跟前是不值一提的。 但傅灼却说:“你无需谦虚,照实了说就是。” 秋穗应了是,这才如实说给他听道:“家中父亲是秀才,奴婢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同兄长一起跟着父亲识字读书。家里并不重男轻女,奴婢的父亲见奴婢也喜欢读书,便待奴婢同兄长一样。四岁启蒙,这样跟着父亲一直念到八岁。” “奴婢读过《百家姓》、《千字文》这些书,字认得多了些后,也开始读《论语》和《唐诗三百首》。四书五经只略懂皮毛,再多就没有了。”八岁前四书中就熟读过《论语》,别的书是来了府上做奴婢时,偷了闲看的。她八岁离家时,爹爹送了她一整套四书五经,是爹爹珍藏了多年的。谁都没舍得给,就给她了。 现在这些书,她还压箱底藏着呢。十二年来,闲暇时间,她也算翻遍了这些书。 傅灼没想到她读过这么多书,连四书五经也读过,倒真有些叫他刮目相看了。 如此算来,这样的人在府上做女奴,的确是委屈她了。 傅灼认真想了想,道:“这外面的都是些闲书,你既读过四书五经,想这些书看来也只是打发时间的,无用。你若真想看书,便去看里面的书,日后只要我在,你随时可进去。” 秋穗从没想过要求这个恩典,外面的这些闲书能给她看就很不错了。内书房乃郎主机密之地,秋穗为人还是很识趣的。 但她才想拒绝,傅灼便从窥探她神色,早一步猜到了她心思,他直接问:“你不想看?” 秋穗匆忙中抬眸看了他一眼,窥到他脸色,口中拒绝的话又不太敢说出来,只能道:“是,奴婢听郎主的。”不免又要千恩万谢一番。 傅灼这个人的性子就是比较务实,并不喜欢听漂亮的奉承话。即便这会儿秋穗说的句句肺腑,并非虚假之言,他听了几耳朵后不免也要耳朵起茧。 傅灼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停下。 “今夜事多,怕是要歇得晚了,你奉盏茶进来。”说罢傅灼起身,便又进了内间去。方才出来,不过也是坐得久了,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便自己出来找茶水喝。谁知道,一出来,便瞧见了她呆站书架旁盯着架上书发痴的饥渴样。 好学之人,不论男女,傅灼都还是会礼遇几分的。所以在得知她其实有读过不少书后,便做出了只要日后他在家,便准她进内书房来看书这样的决定。 这于傅灼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之事。但对秋穗而言,却足够感激一辈子了。 秋穗望着他背影愣了久久的神,然后突然回过神来,便转身去奉茶送进去。进去后就没再出来,傅灼找了两本书递给她,秋穗便就摸了张椅子,坐在一旁看。差不多子时之后,傅灼收了案卷,要歇下了,秋穗这才替他铺好床,然后从里间退了出来。 次日一早,服侍了郎主去上早朝后,秋穗便带着那两条新做好的抹额去了闲安堂。 老太太这会儿才起没多久,春禾正一旁伺候着她梳洗。听说秋穗是给她来送新做的抹额的,老人家高高兴兴接过去拿着看。 “你可真是个细心的,亏你如今已经不在这边侍奉了,却还能惦记着我的那点小病小灾。”老太太收下了后,又问秋穗,“听说你兄长来了京城,五郎还在府上宴请了他?” 秋穗垂头回说是,但又解释说:“奴婢的兄长是当地县里的仵作,郎主如今衙门里忙,想是人手不够,便就近从辖内州县衙门借调了人来。郎主照顾奴婢,便让奴婢在府上见了兄长一面。” 这方面老太太还是很宽厚的,在府上小摆一桌,宴请一下府上得宠奴婢的亲眷,这还是可以的。甚至,若她来做的话,想必还会比自己儿子做的更周到更体贴些。 但同时她老人家心里也有些凄凉,总觉得此番幼子调秋穗的兄长来京中,没这么简单。 那日他问自己要秋穗的身契时,她就已经警觉到了。如今亲眷都给弄到了京城来,不就是明摆着要秋穗的家人来接秋穗走的吗? 老太太昨儿得知这个消息时,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不眠,一夜都未睡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易位而处,若她是余家人,想赎自己闺女回家,可主家却不肯放,她又会是什么感受呢?不免也会想到自己在宫里当宫妃的女儿来。 虽两种情况不能相提并论,但身为家人的心境却都是大同小异的。 可老太太还是舍不得,八岁上下就进府了,亲眼看着长到这么大的,这一走很可能日后再无相见之日,老人家不免伤春悲秋。 倒也暂不提这事儿,老太太只问秋穗:“你在郎主身边侍奉也有些日子了,可摸清了他的生活习性和喜好?知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类型的女孩子?” 好的女郎也好的各不相同,有人喜欢清瘦的,有人就喜欢略丰腴点的。有人喜欢三从四德居家型的,有人则喜欢性子泼辣些的。 先摸清五郎的一些喜好,然后投其所好,总比什么都不知道抓瞎的好。 这个问题倒还真把秋穗给说愣住了,她的确没有关注过这些。但想着昨儿郎主问了她读书的一些事,且也允许她在他在家的时候随意入他内书房看书,便想着郎主或许喜欢颇有才情的女子。 如若非然,郎主也不可能破这样的例。 至少这一点,足可证明他是支持女孩子多读书的。不像有些郎君,满口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谬论。 这般想着,秋穗倒也能给出老太太点意见来,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或许……郎主这样饱读诗书之人,会多偏爱才女一些。这样日后做了夫妻,夫妇二人也可一起谈诗作对,不至于无话可说。” 老太太点点头:“我猜他也是如此。”又望了秋穗一眼,笑着说,“既知喜好,便就好办了。” 秋穗心里自然懂老太太的意思,但她这会儿心里却莫名有些愧疚不安。总有种,郎主待她不错,但她却在背地里出卖了他的那种感觉。 其实说起来,她如今毕竟是修竹园的人,应该同新主更一条心才对。 尤其是又想到昨儿郎主格外开恩,准她看他的书这事儿。 郎主还在府上摆了桌筵,好好招待了她哥哥,还让他们兄妹二人见了一面。 可她想赎身出府,唯今之计,只有她同老太太统一战线。撮合他定下一门亲,府上大办喜事,老太太盛喜之下一高兴,说不定就能给她这个恩赦。 人都是自私的,可她又不想自己的这份自私伤害到郎主。 就这样,带着这份沉重又复杂的心情,秋穗一路心事重重的从闲安堂回到了修竹园。可能是愧疚心作祟,回去后,秋穗便又拿起了针线来,想着如今入了秋,天渐凉了,郎主又常忙碌到深夜,她或可亲手缝做一对护膝来弥补她的过错。 恰好如今给老太太的抹额做好了,也正好能腾出手来为这位新主多做点什么。 原以为这两日不必值夜,等两日后再见郎主时,正好能将物什送出去。但傍晚时分九儿却来说:“常二管事临时被郎主打发去外头办事去了,可能要有几天才能回。二管事临走前叫我去跟前说话了,让我告诉姐姐,说这几日怕要辛苦姐姐了,等他回来后再还姐姐的假。” 秋穗并不在意这份辛苦,这假不还也无碍的。 “都是为郎主办事的,他去外头反倒更辛苦些,我哪里辛苦了?”秋穗说,“我看时辰差不多了,再过会儿郎主该回了,我先去厨房看看。” 既然手上的护膝没做好,晚间值夜时,秋穗自然要顺便将这点活捎带上。 傅灼用完夕食便进了内间埋首公务,偷闲时才发现,今日人没进来看书。傅灼没喊人,只是起身缓缓踱步朝外面去。走到隔断边时,一眼就瞧见了外屋正做绣活的人。 傅灼蹙眉,脚下步子没停,继续朝炕边走去。 秋穗做事认真,傅灼又是故意放轻了脚步靠过去的,所以秋穗一时未有所觉。等她有所察觉时,是感受到了头上笼罩着一大片阴影,甚至那高大的身影,有些遮挡住了她做活的烛光。 秋穗猛然抬头望去,这才惊觉到郎主站在了她身旁。原是瞧着她手里的活的,见她望他,他便又将目光落在了她脸上,秋穗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的对上他这双黑眸,只匆匆望了一眼,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秋穗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窘迫,正要请罪,傅灼朝她摆了摆手。待他弯腰在炕沿坐下后,才重又看向秋穗问:“这对护膝……是给你哥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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