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见到破晓的天色,以及不远处燃起的烽火狼烟,视线下移,面前几步之处,就是一片篝火。 在这时,身旁的人似乎也发觉他醒了,开口居然是纯正的大殷官话、不带半点口音:“大人,蒋大人,他醒了!” 旋即,稳健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熟悉的面孔蹲下身凑了上来。郑玉衡辨认了片刻,在这张抹着灰和遍布风尘的脸上认出对方:“指挥使……蒋大人?” “嘿,劳烦小郑大人记着我了。”蒋云鹤爽朗一笑,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行啊,这体质不孬,醒得够快的,要是换个身体不好的,这箭伤、江水,一回就能把命交到阎王爷那儿。” “多谢指挥使搭救。”郑玉衡唇瓣干裂,嗓子也嘶哑一片,“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儿?”蒋云鹤笑道,“我他娘的比耿哲来得还早呢,他那老小子就是保护不了……咳,在北疆待得太久,说话都莽撞了不少,呸。” 他伸出手,从部下那边拿过来一壶水,在这种情况下,水可比酒值钱和稀少多了。 郑玉衡接过水壶,又道了声谢,而后润过喉咙,坐在原地望着不远处的烽火,脑子里有点转不动了。 他的伤处理过,也被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就是这篝火稍远,头发还微微湿着。 蒋云鹤坐在他身旁,见他虽然面色苍白,也负了伤,但是神智还很清楚,便道:“讲清楚,我也不是特地过来捞你的,都不是我认出来,而是常常在宫里执勤的麒麟卫认出你的,娘娘虽然特意吩咐了一句,但这战场之广大,我琢磨着,哪里就能碰巧搭救上了呢?谁知道还真就这么巧。” 郑玉衡的耳朵里只听见一句,闻言望了过来,眼眸微亮:“娘娘说了什么?” “就吩咐了一句,要是在城池和后勤各关隘之外的地方遇见你,就把你捆了扔车上,拉回京城里去。” 郑玉衡浑身缩了缩,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车——一匹老马拉着,上面都是一些器具、草垛、并炊具等杂物,挤一挤,倒是还真能再容下一个人。 这时候在看蒋云鹤,指挥使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微妙玩味了。 “蒋大人,我……” “小郑大人,你不必说了。”蒋云鹤道,“断断没有违抗皇太后懿旨的说法,别说是从水里捞上来,就是在路上碰见,我也得把你捆回去。” 郑玉衡叹了口气,而后向不远处望去,见到几乎所有御营中军的残兵,包括何统制、张见清两人,都被救了上来,在另一头的篝火前休息,大多都睡了过去。 另外,那些跟他们几乎前后脚跳江的藩骑,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被捆着手脚连成一串儿,由数个麒麟卫看管。 “耿将军打胜了吗?”他问。 “不胜?不胜就是掉脑袋的事儿了。”蒋云鹤道,“我们既然不是专程来等你的,那自然就是……” 他话语顿了顿,没有详说。 但很快,郑玉衡就知道他们究竟在等谁了。 不久后,从另一头的河岸线上,又押送过来一批北肃军士,不仅一个个垂头丧气、血污满身,还浑身湿淋淋的……蒋指挥使这回的任务,怎么跟捞鱼似的? 大约过了片刻,郑玉衡便披着不知什么皮毛拼凑的外衣起身,他肩上负伤,手脚刚刚从僵硬麻木中找回知觉,此刻状况才好些,唇上稍微有了点血色。 蒋云鹤没顾得上这边,郑玉衡便凑到了所有俘虏之中、唯一一个被关进木头囚车里的人——也就是这群溃兵的实际领袖,六太子朱里阿力台本人。 他撤出去了四千骑兵,然而撤退路线上跟殷军都统高成业撞了个正面,当场拼杀战死一千余人,受俘两千余人,剩下不满八百亲卫,保护着六太子从大寒江东侧突袭而出。 随后,这八百人被围困至江畔,加上路上被火器、弓箭射死的,被小股殷军咬下来的,到了江边,甚至只剩下三百人不到,乞列合赤接应不及,他们唯有跳江回幽北一途! 然而刚上了岸,就看见一伙民兵荒民打扮、灰头土脸的汉子们,脸上露出微妙又恐怖的笑。 于是乎,北肃这位最有希望的继承人,变成了笼中俘虏。 “你可别碰他。”蒋指挥使注意到这边,“我们要带这位六太子回京的。” “为质?逼北肃议和吗?” “正常来说是这样的,”蒋云鹤道,“但也有不那么正常的事儿,就比如说,如果咱们那个耿大将军,非要趁着大胜,跟乞列合赤过上两招,看看北肃的王庭,那怎么办?” “那也得有个轻重缓急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孙子兵法·九略》之语,要是请示了,反倒贻误军机,他耿哲真想打,兵都放出来了,朝廷那边光下旨管什么用?” 郑玉衡琢磨了片刻,心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表面上还是正正经经地道:“这是抗旨。” “哟,小郑大人,”蒋指挥使似乎从张见清、何成飞那里了解到一些情报,这时候很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这怎么有点不信呢,说到抗旨,你……” “蒋大人。”郑玉衡连忙道,“我那是……” “事急从权,是吧?”蒋云鹤道,“得了吧你,你就跟着这个六太子一起回京,也算是督运了,粮饷虽然没运上,运一个女真王室,也不算太出格……” 蒋指挥使比耿大将军更难应付。 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奉命而来的蒋云鹤根本不容讨价还价,直接把郑玉衡装上了车——倒是没绑着他,只不过由于物资紧张,边境不比京都,所以都是敞篷漏风的运货车。 前头的马走得缓慢就算了,他面前还放着被锁链锁着手脚、关押在笼子里的六太子。两人语言不通,一个戴锁、一个负伤,不说是大眼瞪小眼,也是一个字儿都交流不上。 蒋云鹤本人虽然没有运送,但他却分出了许多兵力押运。这车上的俩人一个比一个金贵,是万万丢不得的。 临走之前,张见清以为郑玉衡被送回去是因为负伤,差点往自己身上来那么一下,也想蹭车回京,结果被何成飞一只手拽回去了,喊着什么“我保护张大人”云云,让张见清实打实地热泪盈眶、悲伤不已。 想走的走不了,想干活的干不成。 车轮辘辘走了一日,郑玉衡默默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经过寒水一泡,他这手居然还没好,又换了新药,也不知道进了京能否好一些。 除了伤以外,他还很担心自己目前的状况如何,是不是长得又不如以前了?进宫之前能不能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还是说麒麟卫要直接把自己带进大内? 要是娘娘看见他这么面色不佳的样子,不会嫌弃他吧? 只可惜也没个镜子,无法让胡思乱想的小郑大人揽镜自照、增添信心。他望着北疆的月亮,摩挲着木盒里的红豆,心里那叫一个五味陈杂、思绪混乱。 直到郑玉衡昏昏睡去,终于在连日的匆忙危险当中放松精神,做了一个绮丽微妙的梦。 作者有话说: 蒋大人:嗯,俘虏,押回去。嗯,人质,押回去。嗯,郑喵喵,押回去…… 小郑:QAQ 春.梦虽迟但到hhhhh
第98章 说是夜来绮梦, 实则也不尽然。 梦境所起,大半是因为郑玉衡十分心虚, 而被压抑的思念之情又涌动澎湃起来, 所以才见到了她。只要梦见她,就算是挨打受罚,对他而言也不算是坏事。 郑玉衡只感觉四周昏暗暗的,没有一点儿烛火。他坐在一张软榻上, 头发只用一根簪子收起, 脚踝上挂着一道金灿灿的链子, 一直连接到床头。 这条链子上缀着两三个铃铛, 长度虽然足够他活动, 但这其中的暗示意味着实令人心惊。 郑玉衡盯着此物看了一会儿,尚不觉在梦中,只是云里雾里中隐隐觉得……这必是娘娘生气来惩罚他的法子吧?恐怕她气坏了, 才把他锁在这里的。 可是把他锁着,又一时三刻不理他, 这就更难熬了。关起来不要紧,总该让他见一面吧? 郑玉衡坐在榻上,床帐吹拂, 香气盈盈,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困了, 在梦中睡了一觉, 忽而感觉一只手抚上来,柔柔地摸着他的脸,指腹纤柔细腻, 带着温暖合宜的温度, 就这么抚摸下去, 从侧颊线条一直抚至脖颈。 他一睁眼,见到董灵鹫垂首看着他,顿时下意识地凑了过去,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然而董灵鹫却避开,含笑问:“哀家就是纵得你太猖狂骄纵,才让你到处乱跑。” 郑玉衡想要开口解释,可嗓子突然一紧,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尝试多次,只能发出不能成句的单音,愣了一愣,心道我睡了一觉,还变作个哑巴不成? 董灵鹫却面无异样,好似本就该如此,不仅如此,她还稍微抬起手,捉住他头上的毛绒竖耳。 毛绒……竖耳? 郑玉衡怔住,喉结微动,不知道自己究竟长出了什么玩意儿来,他起身想把烛火点起来找一找镜子,结果又被按下去,居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董灵鹫侧躺着,慢悠悠地捏着毛绒绒的猫耳,在耳尖上的一簇细绒上摩挲许久,才道:“别闹了,你若乖一些,这锁链迟早会解下来,要是还像以前一样,我怎么好放你出去?” 郑玉衡说不出话,十分委屈,他也不能为难自己这个哑巴了,躺在旁边望着床帐,烦躁抑郁地甩了甩尾巴。 ……不对。 他有尾巴是合理的吗?难道他其实不是郑府的血脉,而是山精野怪抱进府中、假冒郑家大公子的,他实际上是一只野猫精? 郑玉衡思绪繁乱,已经开始没有边际的胡思乱想了。旋即,董灵鹫的手就绕过去,将他新长出来的一条粗壮毛绒长尾拢在手心里,很柔和地捏了捏。 郑玉衡被她一碰,却觉得尾巴上的毛都快炸起来,他深深呼吸,主动抱住董灵鹫,用控诉的眼神看着她,而后故技重施,一边蹭蹭她,一边轻盈地啄吻她的唇角,再一点点挪到唇间,刚要得寸进尺一些,就觉得一条原本不属于他的尾巴被用力捏了一下。 他呼吸一滞,攥紧手指,顿时僵硬在原地。 太后娘娘便伸手点着他的胸腹,将郑玉衡按回到榻上。她稍微低下眼帘,鬓边垂坠的步摇流苏轻微晃动,折射出淡淡的光华。 董灵鹫注视着他,道:“怎么总有这么坏的心眼,犯了错不思悔过,只知道一味讨好卖乖。” 郑玉衡看着她的眼睛,被说得心虚,可无奈这嗓子是一句人话也说不出来,于是郁郁地侧身埋头,只甩了甩尾巴,然而察觉到董灵鹫起身时,又飞快伸出手扯住她的袖子。 她又坐回来,笑着调侃了他几句。 郑玉衡脸上发烧,硬着头皮将她的手拉过来,亲了亲纤润的指尖,然后抬眼看着她的神色,见对方并没什么不满的,才又继续亲了亲修长的指节,直到霜雪般的皓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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