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董灵鹫微微掀睫,抬眼望过去一眼,而后又平淡地收回来,表面上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郑玉衡的心瞬间跳到嗓子眼儿,眨了眨眼,有点不信邪地凑上去。 董灵鹫视若无睹,将药喝了,很和气地接过他手里的茶,漱口之后又换了一盏,将温热的盏壁贴在手心中,淡淡道:“你回来了。” “是……”郑玉衡不确定地道,“臣……” “回来了就好。”董灵鹫道,“退下吧。” 郑玉衡:“……” 他顿时紧张起来,急得额角生汗,不仅不肯退下,还又上前几步,低下身贴在她膝头,仰头望着坐着的她,他有点不知所措,将手搭在玄底金纹的绸缎上,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娘娘。”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伸出来的手上,扫过他手背上的殷红伤痕,然后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饮了口茶,道:“怎么了。” “您……您还生臣的气呢。”他道,“娘娘打我骂我都好,能不能理一理我,臣知错了,下一次……不是,没有下一次。” 他十足诚恳,眼眸晶亮,如同星辰一般。 董灵鹫转动着茶盏,轻飘飘地道:“哀家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 郑玉衡可怜地扒着她的腿,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但是又一直往前蹭,没有办法似的:“您这就是在生我的气了。” 董灵鹫状似无奈地笑了笑,淡淡道:“哀家待谁都是一样的,既没发怒,也没罚你,怎么算是生气呢。” 郑玉衡心慌得厉害,这时候已经将自己在前线那股勇毅胆气全忘了,宛如下雨天淋湿了的幼兽一般,收敛爪牙,舔顺毛发,缠着她不让她走,难过地低声道:“您别这样,我真的知错了。” “这话你说过多少遍。”董灵鹫道,“你这性子是根植在骨头里的,不死了都改不了。” “娘娘……”他更不要个脸面了,一个能拉一百斤柘木弓的青年男子,居然做出示弱可怜的模样,来博取她的同情和怜悯,“您现在若是不要我了,郑玉衡立刻就要死了。” 董灵鹫蹙了下眉:“不吉利。” 他低下头,闷了片刻,低低道:“娘娘长命百岁,我混账,我早点死。” 董灵鹫差点没绷住踹他一脚,可记挂着这人刚从北疆回来,身上也不知道带没带着伤,她转了转手串,压了下来,道:“你混账,噢,原来你知道,我以为你不知道。” 郑玉衡这时理亏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小声道:“娘娘罚我吧。” “罚你?”董灵鹫笑了,“岂不是便宜你。” 郑玉衡看了看她,伤心地道:“要是您不愿意罚我,反而不理我了,我还不如回不来,干脆就……” 董灵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小郑太医浑身一紧,将剩下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偏偏她忌讳什么,他反而说出来什么。董灵鹫缓了口气,望了望窗外的天色,片刻后道:“你什么都愿意做?” 郑玉衡点点头,眼中冒起希望的小火苗。 董灵鹫摩挲着茶盏,从容缓慢地说:“那你把衣服脱了吧。” 殿内一时静寂,落针可闻。 晚霞的余光映入窗内,照出一片灿金的残晖,洒落在一隙空地上。 郑玉衡吸了口气,犹豫片刻——他倒不是犹豫这大庭广众,女使们都离得远远地伺候,只是弄出声响来,不免还是会让人听见,可他都这么没底线、不矜持了,难道什么脸面还比哄檀娘更重要? 他是犹豫自己身上还有伤,这一路上,他是将在慈宁宫值守的麒麟卫们麻烦了个遍,让他们不要告诉宫中……结果都是白嘱托了,娘娘一句话,他根本就抗拒不了。 董灵鹫静默地等着他动作。 郑玉衡怕自己伤没好全,一是安抚不了她,反而惹到她,二是自己这样也伺候不好,对方正是不高兴的时候,要是真嫌弃自己…… 他抿了抿唇,伸手解开柔软的月白常服外衫,露出雪白的中衣,手指在腰侧顿了顿,才在董灵鹫的注视下抽出腰带。 正如郑玉衡所料。 董灵鹫就是要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根本不必看下去,光是小郑太医犹豫的神色,她就已经明白个大概,敲了敲空杯,突然道:“好了,穿上吧。” 这比让郑玉衡脱光还吓人。 他又害怕又伤心,觉得董灵鹫这回彻底不喜欢他了,眼中湿淋淋地起了一层雾,难过得自己都消化不了,连半点尊卑规矩都不顾了,拉住她的手交叩住,俯身过去靠了靠她的肩,贴在她耳畔哽咽地低声:“求求您了,别不理我,我要伤心死了。” 董灵鹫心中一软,轻声道:“从哪儿学的,一天到晚总说这种话。” 语毕,不由得伸手抚上他的背,安慰似的道:“有这伤心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多珍重珍重自己?” 郑玉衡一下子又活了,老老实实地听她的话,正要想办法把太后娘娘拉到寝殿去,好好伺候她,让她忘了教训自己的事儿……思绪刚一起,帘外便听瑞雪出声道。 “娘娘,陛下前来问候娘娘凤体安康,另外有事请教……” 董灵鹫一把将小郑太医推开了。 她轻咳了一声,单手捂了一下脸,发觉自己也有点没收敛得住。 郑玉衡也愣住了,他连忙将衣服穿好,把弄乱的衣领袖口慌慌张张地规整一番,心道,早不来晚不来,我都要哄好了你来干什么?你这时候要是骂我淫/乱,拿剑要砍死我,我可连个借口都找不出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妈咪我来啦!……咦,这是什么气氛……
第100章 小皇帝迎面从正殿进来, 过了几道门槛儿,外头的女使们低头行礼, 一概如常。他正好像寻常似的来补今日在兵部未足的昏定, 从珠帘外头穿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郑玉衡。 属实是小郑太医过分打眼,生得遭男人嫉妒。而且慈宁宫满院子的女使女婢,就算是太医里面, 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往来自如、给孟诚一天添八回堵。 此刻, 郑玉衡才穿好衣服, 来不及检查, 不知道哪里有没有流露了迹象给孟诚看见……他们两人不光是“母亲在外头找了个小相好的”这种荒唐关系, 还有一层君臣之义,就算没有这个,要是按照年龄, 哪怕只小了一个月,郑玉衡也不免要叫他一声“孟兄”。 这声“孟兄”可没有叫出来的必要, 郑玉衡只老老实实地叫他陛下就够了,不然小皇帝性子一上来,郑玉衡虽然说不上怕, 但也不想让董灵鹫为难。 孟诚的眼睛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见这位久未见面的小郑太医一没穿医官的衣裳、二没穿文官的补服, 而是一身软缎常服, 衣衫在四月里略显得单薄,但此人比自己稍高了半分,清俊年少, 霜形雪塑, 正温文尔雅地跪在母后身前, 似乎方才在回话。 小皇帝眼睛里是这么看的,心里却跟公主见他的第一面想到一处去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回来就跟个狐狸精似的,要不是怕母后伤心,怎么不死在外头。 孟诚憋了一肚子气话,可张口说不得,只得在殿中跟董灵鹫行礼,道:“儿臣请母后凤体坤安。” “免了。”董灵鹫目光平和,面无异色,柔和地跟孟诚道,“要是只请安,这会儿就回去休息吧,哀家最不喜欢繁琐规矩,你知道。” 孟诚道:“儿臣知晓,所以前来还有一事请教。” 自从上一次董灵鹫亲自教导他政务开始,慈宁宫自然就设了皇帝的御座,离董灵鹫的案前很近,华贵周全,只是位置略偏些。 这时赵清将椅子挪了挪,方便孟诚坐下,小皇帝就坐到椅子上,姿态恭敬地问了几句政务上的事儿,话没说完,忽然转头看向郑玉衡,道:“原来郑太医回来了,儿臣没看见,耽误母后跟他说话了。” 董灵鹫心里怎么想的还不知道,反正郑玉衡是一个字儿都没信。孟诚肯定看见他半天了,所以故意跟檀娘东拉西扯的不理他,可叹的是他刚刚惹了檀娘生气,这时候不敢起身,所以没动。 董灵鹫拈起一本他说的奏章来,边看边道:“也刚回京,皇帝不是知道么?跟朱里阿力台一起回来的。” 孟诚道:“原来如此,这么会服侍伺候、医术又这么高明的人,本就不该往外跑的,是儿臣不孝,擅自做主,反而带累母后担心。” 要是郑玉衡真出了什么事,小皇帝怕被母亲责怪,说不准要七上八下地害怕,但这工夫他囫囵个儿地回到慈宁宫,孟诚就又翻脸,看他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了。 天底下人的脾性大多这样,郑玉衡懒得理他,假装没听见,悄悄地观望董灵鹫的神情。 董灵鹫比他们两个加起来的心眼子还多,喜怒内敛,淡如止水,让人完全窥不出究竟是高不高兴。 “哀家也不担心,”董灵鹫说了句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是假的,可谁也不敢直言的话,“郑太医医术高明,失了可惜。快起来吧,是皇帝打搅哀家跟你叙旧了,还跪着干什么?” 郑玉衡这才不声不响地起身。 他迎着孟诚来回盘旋的视线,竟然莫名生出一股偷情被捉的诡异愧疚,耳根的热还没退下去,只能拢了一下袖子,遮住自己伤痕未愈的手。 “是朕打搅你了。”孟诚笑着道,“身体还好吗?没受什么伤吧?” 郑玉衡望见他唇边的笑意,在心里无声叹气——黄鼠狼给鸡拜年,看着笑里藏刀的,这个最坦诚最单纯的皇帝陛下,理政久了怎么也玩起这套来了。 就跟董灵鹫不喜欢过于繁乱的规矩、却自有法度一样,小郑太医也不喜欢假笑应酬打官腔,但他明白世情道理,非要用的时候,也并不生涩,于是不卑不亢地回复:“承蒙陛下和太后娘娘关怀,臣身体无恙,没什么值得挂在嘴边的伤。” 孟诚又道:“那好,朕看见你回来,心里也放松了。是记太医院郑玉衡一功呢,还是记……户部承务郎郑钧之一功?” “臣……” “这里哪有户部的人。”董灵鹫淡淡道,“他是替哀家出京寻药去了,碰见押送北肃人回来,凑巧一起进京。” 太后开口,孟诚就不好在这件事上扯着他不放了,咳了两声,道:“是,儿臣记错了。” 董灵鹫看完了奏章,跟孟诚从这纸上的事,一直谈到六太子在京中的事情,虽然说是比照宗亲软禁起来,但想来不日就要有北肃使者为议和而觐见,那院子其实也住不了多久。 皇帝没去见他,以孟诚的身份,过去有失尊贵了,但他又实在想看一看这个北疆之外、偏僻冰雪之地的继承人,便询问母后,是否要传召他一见。 董灵鹫看完这些,不再管笔墨事,随即摘了护甲净手,换到第二条帕子擦拭时,从容不迫道:“你是君,他是臣,虽分属两国,他仅是储君,仍有天地君臣之别……这不是我要说的,这是天底下大多数人这么想的,你要是去理会他,无论是召见、还是前往,都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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