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此事,她未必想要这江山,甚至有可能是痛恨的。 她真正想做的,应该是追到辽东,杀了定安王,和慕容翊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地方,永远地在一起吧。 只有住在这重明宫里,让那夜惨案日日夜夜地折磨自己,提醒自己,她才能咬牙熬下去,等下去,忍下去。 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为了父皇。 只是,苦了自己。 …… 云不慈骑着自行车进重明宫的时候,丹野正在重明宫院子里烟熏火燎地烤肉,一边还唱着西戎的民歌,烟熏火燎里还添了男高音,重明宫难得热闹得不堪。 容溥坐在殿内,给帘后软榻上的铁慈读今日礼部拟出来的登基大典诸般事务节略,另外大行皇帝和皇妃丧事未毕,每日勋爵和内外大臣,内外命妇都还要进宫哭灵,礼部越发忙碌。 容溥在禀报之前,将礼部行文精简了再精简,总结得简明扼要至极。 能让她少听几个字,多休息一会也是好的。 纱帘后的人毫无动静,连呼吸都是轻弱的,仿若随时会睡去,只有他知道,她在听。 只有他知道,从清晨到黑夜,这个似乎随时都会睡去的人,其实一直都醒着。 有时夜半他送药来,透过赤雪掀开的纱帘,能看见铁慈平静地躺着,大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藻井。 后来他便在和太医院会诊开的药里面,加上了安眠助神的药物。 他很少进纱帘,只在给她把脉的时候才会进去,铁慈的脉象,让他十分不安。 她体内经脉受损严重,真气逆流,像决堤的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呼啸席卷,掠地而过,所经之处,满目苍夷。 他不能确定这样的脉象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但是隐隐能猜测出,要么是天赋之能,要么是武功,最起码有一样是废了。 前者一次次开启时的无限痛苦磨难,后者十数年披霜戴雪的苦练。 无论失去哪个,都让人痛彻心扉。 但是对于这个结果,他心存疑惑。 就像他一直也对铁慈为什么很迟才开启天赋之能也心存疑惑一样。 这都是不该发生的事。 为什么? 纱帘内,等他汇报告一段落,铁慈才道:“告诉礼部,丧仪不可精简,从重从厚。登基大典,则删掉三项礼仪。” 简奚将删改过的奏章送出来,容溥站起双手接过。 “遵旨。” 殿内一阵寂静。 现在,臣子们不说话,铁慈也绝不会多说一句话。 容溥静默了一会,笑道:“臣给殿下说些闲事可好?” 铁慈沉默一刻,道:“你府中事务繁忙,不必耗在朕这儿。” 容溥道:“臣在陛下这儿,便是最好的去处。” 铁慈不说话了。 容溥垂下眼。 以前,对于他这种半亲近半撩的话语,铁慈要么委婉拉开距离,要么笑着当听不懂。 但是现在,她不笑,也不理会。 她富有天下,却已在天下和她之间,竖起了一座雪筑的高墙。 容溥面上还是那浅浅微笑,“听说最近顾公子被某位姑娘追得甚是狼狈,某日更是被她堵在了卧室之内,顾公子大概也是被逼得要疯了,指着自己分外严密的卧室对那位姑娘道,他这辈子只喜欢关在屋子里整理东西,他的东西每一件都必须放在固定的位置,不允许有一丝打乱改变,他不爱和人说话,甚至受不了睡觉时身边有人呼吸。他问那位姑娘,你能做到不呼吸吗,你能做到,我就答应你。” 隔着纱帘,他听见铁慈道:“然后宫主就不呼吸了。” “陛下是怎么猜得到的?”容溥笑道,“这事儿最近盛都传得沸沸扬扬,说那姑娘,当即就咕咚倒地,没了呼吸。把顾公子吓得半死,生平第一次大声呼喊,到处拽人来救,救了半日众人束手,太医劝他立即把人给收殓了,把顾小小惊得抚尸大喊,说你醒来,你活转来,我答应你……” 铁慈道:“然后她就活转来了。” 容溥展颜,道:“原来陛下听过。” “那自然是没有的。”铁慈道,“只是宫主出身应该不凡,区区闭气,对她不算什么。” “总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陛下或许该准备红包了。” “总要等你情我愿。”铁慈道。 容溥转了话题,“还有一件有趣的。陛下还记得张尚书家的那位小姐吗?去年您还应过她的邀请去她府里游园过。” 铁慈道:“和你相亲的那位。” 容溥:“……是。不过这位小姐相亲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之前一直不成,因为这位小姐发话了,想要她嫁,必得志同道合。当然她的志,也颇与众不同。她说她嫁的人,必须也得熟读慈心传,支持妙辞社,每日颂圣三次。” 铁慈沉默了一下,道:“她还不如嫁给慈心传。” “陛下这回猜错了。她还真遇上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盛都铁甲营都督刘琛之子前日和她无意中街边相撞,两人怀里都落下一本慈心传,当即站在路边攀谈,一个说自己每日必看慈心传,一个说自己手抄慈心传好几遍了,一个说自己每日对着皇宫读慈心传,一个说自己打算给陛下写永平大旗传,一个说可以为陛下去死,一个说记得加他一个。” 铁慈:“……” 刘琛是狄一苇的亲信,狄一苇落难得他相助,这次入京也带了来,因守城有功,铁慈直接留下他做了盛都三大营之首铁甲营的都督。 刘琛之子之前一直在永平大营,这次才跟来盛都。铁慈还隐约记得那是个精悍的小伙子。 容溥笑了笑,铁慈大概不清楚,经历过永平事件,亲眼见过铁慈杀萧常,镇大军,将军权交托狄一苇,又亲上战场的永平军儿郎,哪个不是她的死忠拥趸? “听说今日已经相约去游玩,要将陛下曾经踏足过的所有地方都一起走一遍。”容溥道,“又是一桩有关陛下的佳话。” 纱帘内沉默了一会,铁慈道:“现在,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说这些双双对对的事了。” 大家都怕伤她的心,小心翼翼着。 这回换容溥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都不提,难道陛下就不会想了么?”
第510章 下场 纱帘微微拂动,四下无声。 “臣说这些,只是想告诉陛下,人世间的缘分,是最玄妙的事。人世间的路,也最变幻莫测。没有走到最后,谁都不要先屈服于未定的结局。” 纱帘内,铁慈难得轻笑了一声。 “难得。” 难得什么,她没继续说,大家都懂。 难得你没挖墙脚,落井下石,煽风点火,添油加醋,趁机上位。 容溥也不生气,坦然笑道:“我现在只想陛下伤病早愈,还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铁慈。” 铁慈没有说话。 别人都成了佳话,佳话的源头却成了孽缘。 容溥的心很真,可惜便是他自己也明白,回不去了。 死去的人活不转来,死去的那个铁慈也再回不来。 良久之后,铁慈道:“还有什么有意思的,好的,坏的,都说一说吧。” 容溥微微犹豫。 铁慈等了一会,在枕上诧异转头。 容溥看似柔弱,实则坚刚,毕竟是一个在自己家里埋炸药的狠人。 她从未见过他犹豫的模样。 静了片刻,容溥道:“也没什么别的。就是前几日一个商户,冲撞了万副指挥使和不青副都督,被不青下令抽了十几鞭子。” 万纪和不青都是跟随铁慈南巡的亲信武将,后者更是丹野特意留在铁慈身边的人,现在任着飞骑营副都督。 听起来很无趣的消息,铁慈却敏锐地问:“什么样的商户?” 万纪和不青都了解她的性子,哪怕是出身西戎性情粗疏的不青,在外头也从不敢仗势欺人。 容溥顿了顿,道:“万钱钱庄旗下的绸缎铺。” 一阵安静。 容溥又道:“最近这家事端很多,听说和瑰奇斋颇有龃龉。受了些欺负。” 倒萧时两家曾联手对敌,盛都事变时也曾合力保护百姓,不想现在却斗得你死我活。 只是万钱山庄明显处于下风,毕竟盛都上层谁都知道他家背景,而瑰奇斋则算是国师的产业,其间轻重,不可相比。 铁慈一直没说话。 容溥也不会再说,又捡了些事随便说了,然后便为铁慈请脉。 请脉的时候,云不慈进来了,看见容溥请脉便笑道:“大神医,可瞧出陛下脉象如何了?” 容溥起身行礼,道:“大师取笑了。溥正想请教大师,陛下这脉象有些难解之处。” “嘿,你不要问我,我可不懂你们中医。”云不慈摆摆手,将一个小盒子抛给简奚,道,“收好了,一日三次,饭后温水服用。” 简奚收好应是。云不慈道:“她的脉象没有起色吗?” 容溥不想说这么直白,委婉地道:“内伤渐愈,但经脉不谐。” 云不慈道:“如果没有炎症了,脉象还这样,我这药吃了也无用。心病还须心药医。” 容溥实在有点受不了她铁直的说话方式,岔开话题道:“国师灵药,最近治好了不少重臣,大家都很感谢您。” 云不慈对铁慈道:“说到这个,我慈,我要批评你了。你说你朝中弄这么一大群病歪歪的老头子做甚?几乎个个都有高血压糖尿病动脉硬化,至不济也有腰椎间盘突出,为国尽忠了一辈子,都该退居二线了,你也该给人家放放假,别和个资本家一样,让一帮老骨头天天996。” 容溥:……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铁慈笑了笑,道:“师父,您该知道,老臣经验足,经得起风浪,年轻人不是不给他们机会,但他们需要成长的时间。” 容溥:……为什么陛下一听就懂了? “年轻人推行国政才更有力,老天拔地的只会瞻前顾后。”云不慈挥挥手道,“你自己就是个年轻人,我瞧着你忒有些死气沉沉了。我知道你伤心,可你不还有这些忠心臣子,爱戴你的百姓吗?当然,最重要的,你还有你师父啊。” 铁慈道:“对了师父,贺太傅及内阁上书,请立您为太师,您愿意吗?” 云不慈思考了一会儿,道:“谁让我是你师父呢。现在我不管你,谁管你呢?” 铁慈沉默了一会,笑了笑道:“多谢师父。” 容溥施礼:“见过太师。” 云不慈挥了挥手,惆怅地道:“其实我觉得做尼姑更好啊……” 忽然一人风风火火闯进来,一把掀开纱帘就坐到了铁慈床边,伸手就去拽她,“铁慈,起来,起来,别总在床上睡着,我刚学会那什么自行车了,我带你兜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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