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都能为了江山收敛脾气了。 皇帝的舌尖抵着牙龈,笑了下,分不清是不是自嘲。 那边时尘安已经抄完了一页,她从动笔开始便陷入了沉默之中,等她将写满古董字画的纸页翻过,她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些抄出来的东西最后都充进了国库吗?” 皇帝道:“国库没有银子,陛下叫人把它们都卖了,拿去赈灾了。” “哦。”时尘安慢吞吞地道,“陛下原来是个好皇帝。” 皇帝笑了,为时尘安这充满孩子气的发言,他心平气和地翻过一页书——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骂他的文字——他笑问:“怎么,陛下从前就不像是个好皇帝吗?” 时尘安道:“不像,书上说,尧舜那样的仁义之君才是好皇帝,陛下不是很像。” 她说得很委婉,大约因为现在觉得皇帝好容易做件人事,因此不舍得骂他。 皇帝并不在意,总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于是当他坐上了帝王之位,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人敢跟他说真话,就算有,也是将话说得弯绕曲折,既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又要想办法不触怒他。 皇帝没登基之前是带兵打仗的武将,他不喜如此,但没有人相信他的不喜欢,他的感受再次被人心照不宣的忽略。 所以他才会有意地纵容时尘安的真诚,他不希望偌大的深宫里当真连一个能与他说几句话的人都找不出来。 皇帝道:“你觉得汉武帝是好皇帝吗?” 时尘安想到他的功绩,点了点头。 皇帝道:“巫蛊之祸,汉武帝杀了一万多人,包括他的皇后和太子,而这不是他第一次大开杀戒。大败匈奴、凿通西域的丰功伟绩之下,是大汉的穷兵黩武,年年重税。” 时尘安不说话了,她那干净却单薄的道德标准没办法衡量出善恶来。 皇帝道:“傻孩子,这世界上的好坏哪有那么好分辨,就连陛下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时尘安道:“但至少他这件事做对了。” 皇帝笑:“活剥人皮也做对了?” 时尘安道:“好像有些残忍,但我想兖州的百姓会拍手称赞的。” 皇帝不说话了,他眉骨高,睫毛长,衬得眼眸格外深邃,静静地看着时尘安,仿佛静汪汪的黑海。 皇帝道:“陛下不求仁义之名,他只求与汉武帝般,留下一两件泽披后世的丰功伟业。” 深夜阒静的豹房,皇帝将从未与外人道的野心向时尘安说来,时尘安仰着脸,认认真真地听完,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 一直到很多年后,时尘安都不曾忘记。 * 抄家录开始售卖的那日,正是小雪,时尘安的十五岁生辰。 早起,她便吃到了长寿面。 长寿面由一根长面条煮成,虽只有一根,却满成一碗,浇上浓浓的鸡汁,铺上嫩绿挺阔的小青菜,卧上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让时尘安吃得身暖心热。 用完了早膳,厨娘还给了她一兜红鸡蛋,让她拿去分给其他宫人,散散喜气。 时尘安还是头回过生辰,被隆重得不知所措,宫人分到了红鸡蛋,围了过来,听说时尘安即将满十五岁,更是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十五岁要及笄吧?” 她们谈起听说过的那些豪门贵女的及笄礼扮得多隆重,不仅有酒宴,还有名贵的钗环,由德高望重的贵妇为她们挽发…… 时尘安在旁听了回,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长了许多不得了的见识。 她没有镶金嵌玉的簪子,请不来侯府夫人替她挽发,那些宫人更送不出拳头大小的南海珍珠为她庆生,但那又如何?今天仍旧是时尘安独一无二的十五岁生辰。 她在今天已经吃到了从前眼馋不已的长寿面,尝到了红鸡蛋,晚上还有小川给她庆生,比起从前,她已经幸福得不得了了,时尘安心满意足,不会去肖想那些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给自己徒增烦恼。 时尘安兴致勃勃道:“若要簪发,我倒是有几枚素银簪子。” 溪月忙道:“你赶紧取来,十五及笄,可是要簪发的,等簪了发,以后就是大人了。” 溪月手巧,她从前伺候过太后梳头,只是现在做了豹房的宫女,每日只需给自己梳头,正恨一身手艺无处发挥,她摩拳擦掌,要为时尘安挽一个漂亮的发髻。 还是时尘安轻轻提醒道:“我们是宫女,莫要僭越了。” 天大地大寿星最大,这话在宫里不适用,溪月稍有些泄气,饶是如此,她仍旧认真地给时尘安完美地挽了个宫髻,小心地把簪子插进乌云般的黑发PanPan里。 溪月道:“时尘安,恭喜你,离二十五岁又近了一年。”
第18章 一声惨叫后,一根腕粗的木杖点落在地,鲜血顺着杖身哒哒滴落。 年迈的老臣趴在地上,臀部皮开肉绽,既痛且羞,饶是如此,按压着他的两个羽林卫仍旧未曾松开手。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帝当真会梃仗了他。 那样霸道任性的先皇,面对他的死谏时都选择了退让,不仅不治他的罪,还夸他‘何大人不愧是何青天’。 虽自那之后,他也并未得以重用,但也确实声名鹊起,所有人都知道了官场里出了一个不畏皇权,敢于直言进谏的何青天,盛名之下,他的存在意义更为非凡。 这次皇帝执意要将剥皮之刑入法,诸位文臣没了主意,求到他这儿,何青天自诩直臣,劝谏皇帝是他当仁不让的责任,于是他换上朝服,精神抖擞地向皇帝进言。 ——整治贪官是好事,但剥皮之刑未免过于残忍,本朝以仁义治天下,你太爷爷都把千刀万剐之刑废了,现在你却要启用剥皮之刑,是不是违背了祖宗? 这句话不过说到一半,何青天就被羽林卫按倒在地,剥了裤子,受了梃仗。 第一棍落下时,他犹然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 连你爹那样霸道任性的皇帝都放过了我,你怎么敢打我?打一个言官,难道你就不怕再背一层骂名? 可惜,皇帝的面容掩在十二旒后,看不真切。 何青天动了动嘴唇,那一刻‘文死谏’的光辉紧紧笼罩在他心头,他相信,他年史书工笔,自然会记得不惜以性命直言进谏的何青天。 何青天的声音因为激动都在颤抖:“哪怕陛下今日打死了老臣,老臣也要说……” “嘘。”皇帝竖起食指抵在唇上,“何大人,你可还记得本朝的方敬儒?” 本朝成祖皇帝夺宫上位,方敬儒宁死不降,并扬言哪怕成祖灭他十族也休想其认可新政权,于是成祖皇帝果真灭了他十族。 何青天恐惧地说不出话来。 寂静的勤政殿回荡着皇帝的轻笑,像是轰轰雷声,打在文臣胆怯不已的心脏上。 等天子罢朝,剥皮之刑也就正式入了刑律。 皇帝换下冕服,穿上不起眼的太监服制。 前朝的文武百官怎样也想不到,在他们眼中嗜杀成性、独道专横的皇帝私下竟然也有这样柔情的一面,不仅肯为一个小宫女掩去身份,装成太监,还愿意花费心思给她过小小的生辰。 毕竟在他们眼里,这个踏着亲弟弟的骨血上位的皇帝,不该有感情这种东西。 然而。 鹿肉隔着铁丝网,在炭火上吱吱作响,白生生的肉烤得蜷曲,油水滴落炭火,溅起火苗,肉香味霸道的飘散开。 皇帝熟稔地将烤好的鹿肉夹在小碟子里,刚巧,时尘安推开了房门。 “小川,怎么那么香?”她探进头来,还未歇下的阳光照在她的银簪上,流出水一样的光泽,皇帝眯了眯眼,向她招手。 “过来。” 时尘安走了过去,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肉香味更为蓬勃地在她鼻尖下绽开,她馋极了,皇帝微微一笑,将生菜叶递给她。 “烤出的鹿肉在酱汁里沾一沾,再包上生菜叶。” 时尘安照着皇帝的教法吃了,嫩生的生菜多汁,恰到好处地冲淡烤肉的油腻,反而把肉鲜味衬托得淋漓尽致,她连吃几个菜叶包才依依不舍地停下,皇帝却又将新烤的鹿肉夹到她的小碟子里。 时尘安不好意思极了,她吃得欢,皇帝却一直勤勤恳恳给她烤肉,连一口都没吃上,她想接过皇帝的手,让他歇一歇,皇帝不允:“哪里能让小寿星劳动。” 他指示时尘安:“桌上有个檀木的匣子,你打开看看。” 时尘安道:“那是什么?” 皇帝道:“我送你的生辰礼。” 时尘安怔了怔,她以为这顿烤鹿肉已经是皇帝送她的生辰礼了,她从不敢肖想过多,可不知怎么,小川总能赠她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时尘安抿着唇,将匣子慢慢打开,这个匣子挺大的,打开之前,时尘安根本想不到里面会放着什么,但里面不管放了什么都不重要,因为那是小川的心意,是她从未受到过的珍视,足够她回味许久。 可等到打开,时尘安还是切切实实地怔住了。 里面是一整套的头面,金光灿灿,宝石如鸽子血,静静卧在丝绒缎面上。 这一套时尘安连见都不曾见过的华贵头面,此时却都属于了她。 她颤着手把匣子合上:“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不收,我也没地送。”皇帝淡淡的,“不过几颗石头而已,你戴了,它们才有些价值。” 皇帝走过来,取下时尘安发间的素银簪子,拿起那枚金镶珠宝蝴蝶簪,插进她的发间,蝴蝶的双翅颤颤,乖乖地停在乌云之间。 皇帝道:“很漂亮。” 时尘安道:“它的确很漂亮。” 皇帝凝神,道:“是你让它变得漂亮。” 他从匣子中抽出一面小铜镜,递给时尘安:“我们尘安也大了,小姑娘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时尘安还是忍不住拿了镜子照自己,镜面中的自己是那般陌生,金簪红宝石压在她发间,让她变得不像她自己。 时尘安只看了一眼,就把铜镜放了下来:“可我只是个宫女而已。” 哪个小姑娘不爱俏,只可惜时尘安只是一个小宫女而已。 她从不肖想不属于她的东西。 时尘安把发间的簪子取下,郑重其事地放进匣子里。 那一双见过珍宝的眼睛一如初见时般干净澄澈,皇帝给她豹房,邀她尝过权力的味道,但她仍旧取下簪子,把珠宝连同匣子重新递还给了皇帝。 皇帝没有接,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堪堪到他胸膛前的小姑娘。 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以她坚韧的心性,惊艳他。 皇帝道:“今天吃到长寿面了?” “吃到了。”时尘安眼眸亮晶晶的,似乎还在回味。 皇帝道:“寿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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