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尘安道:“我在想,这样好的小川,也成了我的兄长,做了遮蔽我的大树,村头的算命先生没有说错,我确实是有福气的。” 皇帝唇角的笑淡了点:“我不好,傻姑娘,往后你就知道了,你才是世上最好的人。” 他们散在亥时,皇帝照例将时尘安送回了屋舍。 时尘安叫他在外头等了等,回身抱出重新烘烤过,还散着柴香的氅衣,递到皇帝手里。 皇帝道:“不冷了?” 时尘安抽出厚厚的夹袄给他看:“宫里发了冬衣,不冷了。” 夜晚风冷,她净着手被风一吹,手指冻得发颤,皇帝立刻将她的手塞回袖子里去:“冬日要生冻疮的人,还这么不知保养,这手也忒冷了。” 他目光锐利扫来,是在怀疑时尘安没有天天喝黄芪泡红枣,或者把血燕偷偷倒了,时尘安忙对天发誓她日日食补,一餐不落。 “那为何你的手还这般冷。”皇帝没有立刻将手从时尘安的袖子里抽出来,反而用自己的手裹着时尘安的手。 烛光照不到的袖间,他粗硬的骨骼贴着时尘安嫩滑的肌肤,她的手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皇帝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时尘安,时尘安正抿唇,暗自苦恼该如何解释这般怪相,并未对皇帝的动作有任何的警觉。 皇帝的喉结微动,他将手抽了出去,重新握住氅衣,好似如此与时尘安隔开距离,方能显出几分光明磊落似的。 “快回屋去,外头冷。” 他板着脸,即使从未做过合格的兄长,但现下也很有哥哥的模样了。 时尘安应了声:“哥哥早些安置。” 她轻快地跑回屋里,檐下风灯里橙黄色的烛光将她的笑容打散,仿佛莹润的月色,被匀散进了黑色的密林里。 皇帝略微晃神,风吹动他的衣摆,良久才叫他回神。 因这晃神,他并未注意到离他不远处的屋舍里,有一处暗窗的窗纱被舔开,有烛光一闪而过,继而惊慌失措地被人熄灭,幽静的黑暗下,是慌张的乱了节奏的呼吸。 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双眼,害怕又惊诧地望着那个小洞,似乎哪怕看得再真切,眼睛的主人仍旧难以置信方才自己的所见所闻。
第20章 西郊的行宫依山傍水,山林蜿蜒,流水成带,是顶好的休养之处。先皇晚年时连皇宫都不回,只以此为家,后来先皇驾崩,太后便顶了先皇,住了进去。 如此,已有两年。 太后用发梳篦出了银丝,她透过铜镜一瞧,只觉丝丝扎眼,她不动声色用象牙梳缠紧柔软的发丝,手腕向下发狠用力,连丁点声轻响都不曾听到,银丝就离了她的身体,软弱无力地从梳齿上垂落。 又是一年。 她还不曾报仇,却又蹉跎过一年。 她举着梳子,长久地用哀怨、悲戚、仇恨的复杂目光久久地注视着那几缕银丝,直到银姑推开房门,轻巧地走了进来。 “娘娘,宫里来人了。” 太后仍旧提不起兴趣,两年前她被迫离开皇宫,移居至这冷清的行宫,被剥去权利,成了一个无依无靠、只能等死的老人时,她不是没有不甘心,于是悄悄地在深宫里按插下数枚探子。 ——这于她来说不难,毕竟,她总比皇帝多在深宫里经营二十几年,宠冠后宫的荣耀足够让她笼络住一批对她死心塌地的宫人。 于是她虽远在西郊,可仍旧源源不断地收到来自深宫的消息,她身上长出的触须吸盘头一次反过来,主动插进这困住她一生的深宫囚牢,让她能不动声色地将后宫里的皇帝掌握在股掌之上。 ——直到两个月前,皇帝下令处死那二十个宫人之前,太后都这样以为着。 太后拈过胭脂花片,抿在双唇之间,这早已失去春色的唇瓣因为胭脂红而勉勉强强又开出了些艳色,却因双唇干枯,而又有几分濒临凋零的颓靡。 太后凝神对镜,方道:“小畜生做事向来狠绝,还能给哀家留什么人?” 银姑道:“太后娘娘,还记得溪月吗?” 太后一顿,对于有着一手梳头好手艺的溪月,太后自然还有印象的,但正因为有印象,她才更不以为然。 她离了宫,还要往宫里安插人,这是皇帝也能料到的事,因此她故意弃亲信不用,反提了往日相交甚少,却受过她恩泽的二十个宫人。至于溪月这些宫人,她任她们被发配冷宫,去浣衣局做苦力。 既然溪月连皇帝都接触不到,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好消息? 但太后也只是心上略微怠慢了些,仍旧招人进来。左右山间无事,随便听听,权当打发时间也好。 溪月并未亲自前来,来的是一张两指宽一掌长的纸条,字很少,却让太后久久放不下。 银姑见状,问道:“可是有好消息了?” “没想到这小畜生竟然有几分真情,读来真叫哀家感到恶心。”太后将纸条揉起,才刚画好的长眉厌恶地蹙在一起。 她老了,可是眉眼间的风华仍在。 “银姑,哀家有几年没见到那个小畜生了?” 银姑道:“娘娘自来了行宫后,就再也没见过皇上。” 太后面无表情道:“那就见一见吧。跟皇帝说,哀家病了,病得起不来床。” 银姑应诺,慢慢退了出去。 * 刘福全做了三次深呼吸,方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未央宫暖阁的门。 皇帝近来难得有闲,换了宽松的凝夜紫锦袍,散着长发,赤足盘在坐榻上看书,当地青铜猊狻香炉冒着袅袅白烟,他眉眼沉静,脸若脂玉般温润。 刘福全又做了次深呼吸,鞋底磨过软毯的触感都让他心慌不已,他弯腰:“陛下,西郊行宫送了消息过来。” 皇帝眉骨都不曾动一分:“怎么,她死了?” 刘福全谨慎道:“听传话的人说,太后娘娘病重,恐怕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皇帝终于抬了眼,长眉之下,眼眸古井无波,倒是嘴角似翘非翘,似压非压,一时之间,像是乱了头绪,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他放下书,宽掌抚过新页,无意识往下压了又压:“是吗?” 到底母子一场,尽管两人谁都不愿承认,可是二十二前,皇帝确确实实是在几个嬷嬷的见证下,从太后的肚子里生了出来,无论后来双方有多互相憎恶,都改变不了二人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个事实。 皇帝换好了衣服,他无视了刘福全抖动的眉毛,径自选了件朱湛色的长袍,外头敷衍地裹上黑色的氅衣,走动之间,滚边的黑金色衣角根本压不住一袭赤色。 “这未免太猖狂了。”老太监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心肝胆颤地想。 “但好在,太后终于要死了。”老太监这样想着,又重新把眉头舒展开来。 皇帝纵马急弛到了西郊行宫。 当日太后迁至此,双方定下不成文规矩,由皇帝的人负责将行宫圈绕起,不允许太后随意进出,而行宫内则有太后的人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双方不用互相沾边,倒也舒快。 但也因此,皇帝到了行宫想问问自己人太后究竟犯了什么病,犯了几时,为何迟迟不回宫禀报,侍卫们都说不清。 皇帝拧眉,但好歹人已经到了行宫,他略一踟蹰,还是推开封闭的行宫宫门,进了去。 大雪纷飞,行宫萧萧,倒衬得皇帝那掖在氅衣下的朱湛色格外扎眼,银姑的眉头一跳,还是迎了上去,皇帝并不理会她的行礼,将马鞭递给刘福全:“她还没咽气?” 银姑一噎,过了会儿道:“太后娘娘才吃了药,刚睡下。” 皇帝挑眉:“不是说快死了吗?还能有力气吃药?” 银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前的人到底是皇帝,他可以喜怒无常,阴阳怪气,银姑却得认准自己的身份。 更何况,为着太后的计策,她也不能为逞口舌之快,将皇帝提前气走。 银姑立起身:“娘娘睡前还说起陛下,想来还是想见陛下一面的,劳烦陛下等娘娘醒来。” 皇帝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 皇宫,豹房。 时尘安在盘账。 汪姑姑没教过她这个,是皇帝拿了算盘,握着她的手教她打出了第一粒算珠子。 她很惊讶:“小川,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皇帝噙笑:“我不会生孩子。” 时尘安黯然,觉得自己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痛楚,但皇帝一无所觉,修长的手指将玉润的算珠拨开:“所谓掌事,掌的也不过是财、人、事,因此看账算银的本事你不能不会。” 时尘安认真听他教她珠算,她问他:“这也是陛下教你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嗯,陛下无所不能,有机会该让你跟他学学。” 时尘安慌忙摇头,她唯恐皇帝开着玩笑就当了真,忙道:“我又不需要给国库算账,能把豹房的账盘清就好,实在不用劳动陛下教我,我承受不起这样大的恩典。” 她浑身抗拒,漆黑的眼仁里写清了“莫挨老子”。 皇帝一顿,缓慢又无奈地一笑。 幸好,一直到时尘安学会了珠算,小川也没有真的请来皇帝,她着实松了口气。 她拨完算珠,将算出来的数字整齐地记下来。 “砰!”账房门被推开,雪地反射进来的刺眼光亮扎着时尘安的瞳仁,她只看到一个粗壮的嬷嬷身后冒出一个略眼熟的身影,身影伸出一指准确无疑地指着她:“袁姑姑,她就是时尘安,就是她和太监通/奸!” 时尘安的脑袋轰了一下,她起身,尚来不及辩驳,房里又钻进两个腰身粗壮,孔武有力的嬷嬷将她擒拿住。 袁姑姑不由分说:“你们把她带到慎刑司去,其他人跟我去搜她的屋子。” 时尘安的屋里自然不清白,里面摆满了皇帝送她的笔墨纸砚,磊磊书籍,还有那一整套的头面,她们挖宝似地捧了出来,那金灿灿的头面在阳光下过于耀眼,袁姑姑看了眼,心里有数极了,合上匣子,捧回了慎刑司。 时尘安已经被剥去了御寒的冬衣,换上了单薄的囚衣,瑟抖着身子被上了拶刑。 竖直的木棍被两侧的麻绳收紧,压力从两侧倾轧在指骨,时尘安才堪堪养好的手指立刻指甲崩裂,淌出血来。 她疼得哆嗦,说不出话来。 这时袁姑姑带着缴获的‘赃物’进了来,居高临下站在时尘安面前,刻薄地问道:“赃物在此,你还有何话可以辩解?” 时尘安现在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用沾泪的目光望着袁姑姑,可是当她能说话的时候,她把嗓子说到哑,慎刑司的人仿佛耳朵聋了,没有一个人肯听一听。 袁姑姑道:“你来说。” 时尘安看到了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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