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她瘦了,人也少了精气神,望过来的目光仿佛在鸩毒里浸过,时尘安只看了眼,就觉得疼。 桃月道:“袁姑姑,婢女所说的句句属实,宫女时尘安与太监小川借着夜学的名义,暗度陈仓,私通款曲,瓜田李下,绝不清白!姑姑从时尘安房间里搜出来的东西就是证据,送书送笔墨纸砚犹然有话可以辩解,可这小川无缘无故地为何要送时尘安头面?一个男人可不会轻易送一个女人首饰。” 时尘安忍着疼,愤怒道:“那是小川送我的生辰礼,我们清清白白,前两日刚结拜成了兄妹……” “什么样的兄妹?”桃月瞥过带着讥诮的一眼,“情哥哥与情妹妹吗?” 时尘安一怔:“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时尘安,”袁姑姑开口,“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时尘安道:“小川夜晚教学是经过陛下许可的,我们清清白白,实在不曾苟且,若姑姑不信,只管看我练下的字,若是我们二人当真私通款曲,我又怎么会练那么多的字?” 皇帝教她的东西实在多,教她识字,把《千字文》《三字经》都教完了,现在正拿了《论语》给她授课,除此之外还有珠算盘账,她也学了,可以说每天两个时辰,皇帝将每一刻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只要袁姑姑翻一页时尘安练的字,记下的笔记,她就能知道时尘安的清白。 但可惜,原本醉翁之意就不在酒。 袁姑姑眼皮微抬,厚重的眼皮下透出一点精光,她急声厉色:“受了拶刑还不肯老实交待,时尘安,你的皮也忒厚了点!继续给我夹,夹了还不肯说,就打,慎刑司有七十二道刑,总有一道刑能让你认了罪!你不肯说,也没关系,我慢慢陪你耗。”
第21章 “医案呢?取来让朕瞧瞧。”皇帝拢袖,立在银装素裹的雪地里,仿佛一棵挺拔直立的雪松。 他长眉入鬓,眄来一眼,压得银姑立刻垂了头。 银姑道:“请陛下稍候。” 她折身回屋,打开的房门里飘出浓重的药味,皇帝吩咐刘福全:“让太医进来。” 他离宫时也带了位太医,专门来为太后把脉,查看医案。 银姑将医案取出,此时大雪已停,但在浅淡的阳光下,积雪开始化水,空气湿润,温度要比往常低许多,太医脱了暖手套捧着医案看了几页,手就被冻红了,只是皇帝没有进屋坐着的意思,太医自然也只能忍着寒冻舍命陪着。 “陛下,这医案怕是有假。”皇帝与太后不睦已久,太医自觉他是为皇帝效忠,这话说得倒快,没有丝毫隐瞒。 “假的?”皇帝虽是疑问,但并未有多少惊奇,就好像他早就料到了这结果,“怎么是假的?” 太医道:“太后这医案记载与先帝晚年医案几乎一致,可是先帝晚年醉心求仙问道,吃了好些仙丹,太后不曾如此,二者的医案怎会一致?更何况,这页的墨迹还未干。” 太医翻开一页,指给皇帝看,皇帝垂眼,就见蝇头小楷的字,端正收住的笔锋上有洇开的墨水,接连沾着两三页,他伸出手指一捻,得到指尖一点杂黑。 皇帝慢慢地两指摩挲着那点杂黑,道:“说吧,她又在发什么疯?” 银姑一噎,她想到皇帝会识破,但也不曾料到识破的这样快。 这本医案不算厚,但也绝对不薄,她辛辛苦苦抄完,前后都抄得精细,但为了赶工,中间几页却是有些敷衍,她原本以为皇帝不会细致地每页都查看过去。 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她以为’。 银姑被拆穿后,没了应对的法子,只好道:“太后想见陛下。” 皇帝轻嗤:“她是瞧着大雪快到了,又想起了静安王吧。” 阴阳怪气的,就好像静安王靳川赫非他同胞的兄弟。 但有时候,皇帝宁可靳川赫不是他的亲弟弟,否则他难以理解为何同样是太后的孩子,太后可以视靳川赫为眼珠子,却将他弃若敝履。 皇帝道:“天下水流同归一脉,她要是想了,不拘哪里,舀碗水来对着哭一哭,也是一样的,何必非来我这找不痛快。” 他话毕,转身,紧闭的房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原本该奄奄一息卧床不起的太后妆容端肃,眼睛发红,仿佛看着仇人看着皇帝:“靳川赫是你的亲弟弟,你杀了他,你将他挫骨扬灰,抛进护城河中,靳川言,你有什么脸在我面前阴阳怪气?你就是个没心肝的畜生!” 皇帝止了步子,回头。 刘福全赶紧把太医请了出去,把院门紧紧关上,透过渐合渐窄的门缝,刘福全最后一眼看到皇帝缓步拾级而上。 他的手心发了汗,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劝一劝。 但最后,他还是把门扉紧紧扣上了。 两年前,太后助靳川赫夺宫失败后,皇帝都没有杀了她,想来两年过去,皇帝也不会一时冲动让自己背上弑母的骂名。 皇帝站在了太后面前,太后需要仰着脖子,才能看清他的脸。 她看到他的薄唇冷淡地翘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他说:“他该死。” 太后发了怒,向皇帝扑去,银姑死死抱住她的腰身,她回身撕扯银姑,皇帝就站在两步外,看着她的爱与恨编织出的闹剧,像是个冷漠的看客。 终于等太后累了,乏了,她无力地瘫倒在银姑的怀里,却仍旧把愤恨的目光投向皇帝:“哀家诅咒你,众叛亲离,永失所爱。” 皇帝道:“我又不在乎。” 他提步,转身,落下台阶一步。 太后尖声道:“那两碗堕胎药怎么没堕掉你?” 皇帝又落下一步。 太后恨道:“你就是个讨债鬼,前世畜生投胎才这么冷清冷血,白眼狼,怪胎。” 皇帝往下走了两步。 太后推开银姑,冲上去朝他喊道:“早知道我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我宁可当时从楼梯上掉下来直接摔死!” 脚印串串,连到院门前,未曾有丝毫停顿,皇帝将门反手关上,侧影漠然。 太后怔了一下,银姑扶住了她,她顺势靠在银姑的怀里,侧脸问她:“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无情无义的人?” 银姑抚着她的后背,没有说话。 太后怔松完后,便是一笑:“无所谓了,他好不容易有个感兴趣的玩具,也快被弄死了吧。” “当真是活该。” 她抬眼,目光好似能掠过重重檐山,望向东边那深深宫廷。 * “你认还是不认?” 时尘安吃力地抬起头,看到袁姑姑深刻的法令纹在脸上蔓延,线条硬朗无比,让她显得分外铁石心肠。 说不起究竟在慎刑司熬了多久,带刺的长鞭抽人特别疼,一鞭下来,好似要把她的骨头抽断,她几次疼晕过去,都被兜头冷水浇醒,无力地趴在血和水沃出的地面发着抖。 但饶是如此,时尘安仍旧眼眸明亮,口齿清晰:“没做的事,为何要认。” 袁姑姑的手握着牛皮包裹的鞭柄,感觉此事是从来没有过的棘手。 原本她觉得时尘安年纪小,定力浅,拶刑与鞭刑双管齐下,总能将她屈打成招,只要招了,一切就都好办。 她蛮可以从容地赶在皇帝回宫前把时尘安处死,有时尘安的认罪书在前,皇帝拿不住她的错。 但万万想不到,时尘安的骨头这样硬,硬得连她这个慎刑司嬷嬷都觉得咯牙无比。 袁姑姑知道太后留不住皇帝太久,皇帝很快就要回来了,她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袁姑姑略一思索,便道:“你不交待,自然有人交待。”她挥手把桃月叫进来,改去审她:“你说与时尘安通/奸的太监叫什么,是哪个宫的?” 桃月跪在袁姑姑面前,用讨好的语气道:“是未央宫里的小川。” 袁姑姑道:“去找。” 时尘安的手受了伤,挨地就疼,她只能勉强用胳膊肘撑着,拖着笨重的身躯,缓慢地朝桃月跑去,桃月感受到了她的靠近,侧过半边身子,像是极为嫌恶。 时尘安的声音疼得发抖,但她还是一字一句道:“我见过县官审人都是要将双方都叫齐了,再一五一十地问明原委。姑姑既认为我与小川有私情,缘何方才一味对我屈打成招,而直到现在才想起去找小川?” 袁姑姑眉头一皱。 她没有吩咐人去找小川,自然是因为她知道找不到小川,她这漏洞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却没想到被受了重伤的时尘安给捉住了。 她道:“小川既然是陛下身边的人,捉他自然要谨慎些,原本是要拿了你的口供,证据确凿了再去拿他,可现在你死性不改,只好先找了他来再说。” 袁姑姑一说话,桃月的马屁立刻跟上:“时尘安,慎刑司做事,难道还要跟你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吗?” 她觉得今日出了口恶气,格外洋洋得意。 自被时尘安赶出了豹房,桃月的日子并不好过。皇帝后宫空虚,各宫没有主子,与冷宫无异。大家都没有事做,便日日扎堆欺负人玩,桃月是现成的破落房,砸她代价最低,因此大家都欺负她。 桃月以泪洗面了两日,实在忍受不住,回去找时尘安求情,时尘安却连她的面都不曾见,桃月恨极了时尘安。 就这么过了两日,忽然一天溪月寻了过来,塞了块碎银子给她,与她打听时尘安和小川的私情。 在溪月找上门的前一刻,桃月从未怀疑过时尘安的清白,可是当溪月眨巴着困惑的双眼,问她:“他们当真清白?我可是亲眼看到那个太监送时尘安回来,扯着她的手不肯放呢。” 桃月又觉得或许时尘安早就脏了。 她认准了这个结果,就从记忆里开始搜寻记忆去做证据,可是时尘安日日回来都规矩地看书练字,忙得要命,实在不像与人偷/情的样子。 桃月找不到证据,溪月又给她:“时尘安生辰那日可是收到了一整套黄澄澄的头面!” 一整套! 哪怕桃月受尽小要在内的好几个太监的□□,她得的也不过是几支金簪,几对耳环罢了。每每给她时,小要总像是施舍,将她的尊严在尘土里碾了又碾。 时尘安都不曾被人碾落尘土,她凭什么能得此厚待? 桃月心中妒火拔起,她几乎立刻想到了皇帝万分厌恶宫女与太监对食。 时尘安不是很得皇帝的青睐吗?明明她同样冒着风险在陈情书上捺了手印,凭什么她就得了两支不值钱的素银簪子,时尘安就能得到那么多? 皇帝既然这样厚此薄彼,她就要亲手把时尘安那层虚伪的皮扒下来,让皇帝看到她的放荡。 桃月要皇帝为自己的看人走眼后悔不已。 她就要成功了,只要慎刑司的人把小川带回来,有七十二道刑加身,不怕小川和时尘安这两个奸夫淫/妇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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