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甚少提笔,也不爱写字,这些都是实情。但—— “很难看吗?”她底气不足,想了想最近交的功课加起来也不过百来个字,还分了七次—— 字儿少的时候她是能耐下心写一写的,且她知道顾星朗字好,为免过分丢脸,写得格外认真。 结果居然,还是很难看? 不至于啊。 “很难看。”他说,“最近这几次似乎好一点。你练过了?” 当然没有。我为了不在你这里丢脸还专门练字?认真写两笔就不错了。等等—— “除了最近这几次,你也没见过我的字吧。” “怎么没有。”他依然低着头,神情专注,走圈不停—— 真好看。她心道。 “你那时候问我要月华台,不是洋洋洒洒写了四页纸陈情?”他眸光微转,似在回忆,“第一页还可以,到第二页中段开始笔画不正,第三页已经横不平竖不直,到第四页,”他撇嘴—— 她真的不知道一个男子撇嘴会这般,好看,好看又少年气。天理难容。 “第四页根本就是鬼画符。”他继续,“你说水书像鬼画符,当真低估了你自己的实力。” 阮雪音哑口无言,无言以对,噎在原地半晌道:“不至于吧。” 顾星朗停手,抬头直视她,“你要再欣赏一遍吗?也在书架上。我去拿你去拿?” “你——” 这人真有病吧?难看成这样的四页纸,留着? “留着这种时候用。证据确凿。”她没出声,他再次接上了。 阮雪音彻底失语,除了心道佩服也是无话可说。而顾星朗不止是停了手。 他收了手。 “我累了。你来。” 我不会啊。阮雪音瞪眼看他,再次满脸坦荡荡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讲出来。 “都说了没难度。手稳就行。”他看一眼砚台和墨锭,“快点。时间长了会粘住。” 他让开半步。 她无计可施,磨磨蹭蹭挪过去,握了墨锭开始打圈。 “斜了。”没走几圈,他开始指摘。 阮雪音不理他,手继续转,墨继续走。 顾星朗忍无可忍,伸手纠正,“墨要平正。什么叫平正。”他在她右边,伸的是左手,此刻搭在她右手上,微微用力,将墨锭扶正,“记住这个手感。这叫平正。” 若不是他昨日已经拉过她的手,她此刻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又为何拉过了就能忍呢?她不及思考此题,脑内嗡嗡作响。 脑内嗡嗡作响,导致她没能记住那个平正手感。顾星朗撤手没多久,该是又斜了。 该是。 因为他突然绕到她身后。 他绕到她身后,不过咫尺,右手轻轻握住墨锭,也就握住了她的手,“持墨平正,与砚台面要完全垂直,重按轻转。打圈须轻而缓,速度力量都要匀,不能时轻时重,也不能忽快忽慢。” 他的声音就在右耳垂边上。 “研墨用水,宁少勿多,磨浓了,再加水。”一壁说着,他左手去拿乌木案上小铜勺,从青玉水丞中舀起来一勺,缓缓往砚台中加了一滴。 须臾,再一滴,右手转墨不停。 他站在她身后,右手握她右手在研墨,左手在加水,也就将她整个人环在了身前。 圈在他和乌木书案狭窄的空隙之间。 阮雪音脑中嗡声更响,渐渐变成了轰鸣。 长夜深寂。 十一月的风被挡在紧闭的门窗之外。 圭形墨锭在两人重叠的手心中散出幽漾的香,像是白檀? 这锭墨里调了白檀。她恍惚想。听说以前还有君王用芙蓉花汁调香粉作御墨,起名龙香剂。 该还是白檀更好闻。她结论。脑中轰鸣更甚。渐渐呼吸也不太顺畅。 顾星朗没有闻到白檀气味。 他被橙花香罩住了。 那些来自初夏甚至更早时节的清绝馥郁,越过漫长盛夏和多事之秋杀将过来,一拢而至,温香满怀。
第二百二十六章 遥空候启明 两度折腾,前后倒手,这一道墨研得不如人意。 顾星朗看着砚台中墨汁,浓淡还好,却是不匀,而他确定自己日日写字二十年的手不会不稳。 手稳心静。 那便是心不静。 温香满怀谁能静。 他耳根微热,已经想不起是如何发展到的刚才那步。而阮雪音正站在几丈外的方桌边饮茶。 该是已经喝了三杯。他默默数。还在继续。 该是磨了有半炷香时间。她默默想。而终于脱身出来。几乎要上不来气。 她端起白玉杯将第四盏茶一仰而尽。 这人拿茶当酒喝么?顾星朗余光瞥见她这般行状,摇头无语,径自拿了羊毫湖笔沾墨写字。 阮雪音缓过了劲。 她默默走回书案边,保持了相当距离,看他一笔一划写那鬼画符。 水书一个字的笔画数堪比日常文字二十个。学字是学不完的。要学的是它的构成方式、造字逻辑。逻辑通而识所有。 “这次写的是——”她想提醒他别写诗词,终不好自投罗网,顿住,只作询问。 “放心。不是诗词。”顾星朗专注在写字上,答得简洁,半晌才又道:“那时候看你书架,没有诗词一类。我以为你不读。” “有两本。都放在枕边睡前读。” 难怪。顾星朗继续写字,想起来彼时也是掀了床帐的,却没注意到她枕边有书? 怕是只顾着看人。他汗颜,脑中浮现雪白肩头触手生腻,更加汗颜。 “天长节夜宴上,惜润那支舞所用诗是我选的,你当时不是猜到了?又怎会觉得我不读诗词。” 顾星朗一怔。 是有这么回事。 他还说了一句类似“像是你选的诗”。 怎么写《秋风词》那晚却浑然忘了? 然后他想到另一事: “你那时候,倒热心帮旁人邀宠。” 阮雪音一呆,“也不是。她邀我去采露殿观舞,我没法拒绝。去了,自然要好好看,人家问,也应该好好答。她是真的用心。”她出神,似乎陷入盛夏往事,“惜润近来如何?夕岭回来之后一直不得空,已经很久没见她了。” “我也不清楚。” 你也不清楚?怎会? 当然不能问。最好别问。别趟浑水。 顾星朗却不打算收手:“我已经很久没去过了。采露殿。” “哦。”阮雪音不想应。但完全不应也很奇怪。 “七月之后就很少去。八月御花园偶遇那次,赏完蔷薇便回来了。没有留宿。” 这件事阮雪音知道。记忆犹新。 “煮雨殿也是。披霜殿,以前没有,七月之后,更没有。” 去或没去,对应的是往来。 有与没有,对应的是留宿。 这些他都不必对她交待。阮雪音想。 她不接话。 “你听懂了么?”但显然他需要她接。至少得让他知道她听懂了。他停了书写,偏头看她。 “听见了。” 听见,却未必是听懂。听懂,却未必要说懂。 顾星朗继续看着她。 “你刚问我,竞庭歌唤我小雪的事。我说了,她已经十五年没这么称呼过。她跟你一样,是故意的。”她另起了话头。 星光消散。由浓转淡,最后化作十一月窗外冷润的夜风。 他没否认这句“故意”。那么可以继续。 “你们都想让对方觉得,我与其中一方更亲近,以此来拉锯所谓的我的立场。哪怕你们都不确定我的立场。” 至少要将阵势做足,干扰对方判断。 而他待她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从七月至今,一切种种,加上刚才,她已经辨不清晰。这中间或有许多真实,但他今日湖畔表现,确与竞庭歌一样,是唱戏多过真实。 他本不需要当众暗示同她的熟稔亲密,说什么书与书架;他也许真的怕她冷,但以他过往行事与顾忌,更可能是让人取一件斗篷来,而不是脱下他自己的亲手为她披上。 这些都是给竞庭歌看的。 就如同竞庭歌一口一个“小雪”有意无意强调她们的蓬溪山十年情谊。 “所以呢。”他依然看着她,手里握着笔,“你的立场是什么。” 陈述句。 “中立。”她说,“我一早告诉过你。” “现在还是?”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那些星光像是又涌回来一些。她不太确定。 “《广陵止息》的典故,我最早看的不是今天她讲那个。”她没答,话头再转。 星光再次消散了。也许并没有涌回来过。他重新低头写鬼画符,闲闲道: “是不止一个。” “她今天讲那个,我从未听过。我在书上看到的聂政,本就为名声在外的勇士,杀的不是主君,而是相国;也不是为报仇,而是报答知遇之恩,替人杀人,权臣间斗法的牺牲品。” “你说的是史籍里的故事。竞庭歌今日讲的是《琴操》里的版本,民间故事。”他走笔不停,鬼画符已经写了七个。 “但于今日场面,她讲那个才是有用的。我刚说那个,情节出入太多,刺激不了淳风。” “不错。”他继续写,第八个。 “你便如此确定她会讲那个版本?” “她也许并不知道你说这个版本?”他反问,全无波澜,“我记得你提过,竞庭歌读史少,对于历史典故的全部积累都只与胜负成败、兵法征战相关。这种不痛不痒的小故事,她没空读吧。而她弹琴,又只会《广陵止息》,下山五年,或许听过与之相关的民间故事。” “所以你是临场发挥,赌了一把?”还是根据她早先无意透露的竞庭歌阅读偏好赌的这把。 “谈不上。”他越写越快,第九个,“她若讲不出,又或讲错了,我还有别的法子。筵席既设,没有失手的道理。” 淳风一定会闹起来,一定会搅得上官妧和竞庭歌心神不宁。怀疑而事实缺失,怀疑而终无法确定,疑惧交替,诸鬼暗生。 是为诛心。 阮雪音了然。此事成了。 如今就连她都开始怀疑阿姌之死活,之隐情。如果确有隐情,上官妧今夜怕是宵彻难眠。而竞庭歌显然还蒙在鼓里,回到苍梧,定会与慕容峋、上官家有一番周旋。而上官朔从竞庭歌这里得到模棱两口、疑云密布的今日转述,只会更加悬心—— 如果确有隐情,如果此隐情关系重大。那么顾星朗今夜放了一枚巨大的烟雾弹,是又不是,可能又不可能,以至于无人能真正摸清祁宫之状况,祁君陛下之心态。 呼蓝湖之局,第一目标是这个。 疑心,悬心,不放心—— 自乱阵脚的开始。 “所以哪怕没有《广陵止息》,你也准备了其他办法刺激淳风,让她发难,且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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