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不确定“他们”指谁。照料她到四岁的崟宫宫人?还是皇宫中历来不缺的那些嚼舌根的随便什么人? 但不管是谁,他都不喜欢他们。就像因为她的出现,他比从前更加厌恶阮佋。 他们应该没有人待她好。没有人真心照料她,没有人为她过生辰,否则她不会是如今这样的性子。 没有人天生就冷淡。除非过分孤独地长大。他周围的姑娘们,无论何种性子,活泼的端庄的洒脱的温婉的,总有些所想所求所爱所在乎。阮雪音的冷和无所谓,就像是为了抵御严冬而早早将春天深锁进心底—— 将自己也变成冬天,便不至于再畏冷惧寒。一种形成于幼年的自我保护。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么?”半晌,他问。 阮雪音呆了一瞬,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还好。”她搅着姜汤喝了一口,“我觉得不难听。” 她答得挺认真。顾星朗笑起来,心中莫名酸涩。 “也没听你提过你母亲。”这句话他犹豫了很久,比先前更久。 “因为我也没见过。也不知道她是谁。”这一次她没怎么想,那种感觉就像是事实在此,你问,我讲出来便好。 她停了搅动,放下匙子。其实她不知道今夜为何同他讲自己出生那日的事,讲名字的由来,他根本也没问。 他只是问十一月二十二是不是她生辰,是不是那个十一月二十二。 但她莫名想讲。二十年来她从没这么跟人讲过。 “他们说她生下我就过世了。应该是生产的问题。女子生产,九死一生,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过不了那道关卡。”她再次去看窗外,夜风呼啸,屋内生了炉子,却也不及先前他伸过来那双手暖,“小时候我会想,阮佋或是因为这样格外不喜这个女儿。或许他曾经非常喜爱我母亲。但我的出生导致了她亡故。” 她去看顾星朗,似乎想征得一些认同,但对方没什么表情。 “你也觉得这种想法荒谬吧。后来我也想到了,如果他曾经非常喜爱一个女人,不会不珍视和她共有的这一点血脉。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他也不喜欢我母亲。”她浅淡一笑,“这也很荒谬,没有喜爱,没有任何感情,却能孕育子女,我后来才知道,这样的事情在皇室,稀松平常。都很可怜。” 顾星朗依然没什么表情。 “抱歉,我无意以偏概全。天下关系千千万,你的父君母后或许是很好的。你和长公主感情就很好。” 顾星朗不是在意这个。他心情复杂,而窗外的风,深秋的夜,手中的茶,面前少女的脸,所有这些都在加重这种复杂。他很想离她近一点。至少再握一握她的手。 但此刻他们之间隔着一方棋桌。也隔着一个被深锁了二十年的春天。 “而你觉得你母亲亡故还有别的隐情。不止是生产问题。”所以她在意东宫药园案。那日她从相国府回来直接冲到挽澜殿,不过因为纪桓在约莫二十年前出了一趟莫名其妙的远门。又因为淳月在时间上的说法不够确切,导致她错将这件事与东宫药园扯上了联系。 她确乎是极在意那桩陈年公案的。 “我也说不清楚。”阮雪音淡淡答,“所有时间都太巧。我出生的时间,落雪的时间,行刑的时间,我母亲的身故,偏偏都在那一日短短几个时辰内。幼时我很少想这个问题,年岁渐长,读书渐多,慢慢明白一个道理: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同一时间发生的那些看似巧合的事,很可能根本就起于同一件事,所以它们同时发生了。” “所以过去这些年,你一直在有意无意探查东宫药园的事。” “算是吧。其实机会甚少。我每年回崟宫就那么一两次,越往后,能问的人就越少。宫人们一批一批地换,而东宫药园从来都是禁忌。哪怕在当年,也是没人能说出来所以然的。” “惢姬大人呢?” 又来。阮雪音看他一眼。 顾星朗一脸无辜,“惢姬大人知天下事,为世间事人间人证道答疑,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么些年,你就没想过问问她?你们在蓬溪山学习深造说古论今,难道从来不讨论东宫药园案?” 的确。所以问题也在这里。她和竞庭歌多年来的一叶障目一云蔽天,终于是被这场下山入世戳破了窗户纸。 那么老师呢?她是否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一切是否,本就按照应该的走向在行进? “我想回一趟蓬溪山。”她说。 顾星朗一怔,“何时?” “最近。” 顾星朗静静凝她片刻,“为了我那天那番假设?” “为了很多事。”阮雪音答,“或许我本就不该来祁宫,也不该问你借东西。或许所有这些事还连着另外的故事,另外的筹谋。而我并不想莫名其妙成为推动它的其中一只手。我至少,要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去多久?” 这三个字的语气,很难概括,但她觉得空气变得不同,灯烛的燃烧方式也不太一样。 “不知道。”她思考片刻,“如果一切只是多虑,我只用继续执行师命,那么一去一回,最多不过十日。如果,” 如果不是多虑。又会是什么呢?此事无法设想,也便难在当下结论。 “无论是什么。”顾星朗开口,“最多十日。十日之后你没回来,我会让人去接。” 阮雪音怔了怔,“不必如此,麻烦。”她没措好辞,有些卡,“万一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可能会多耽误些时间。” 万一她根本不用再回来。 “你真打算不回来?”顾星朗一直盯着她的脸,以至于对方明明没什么表情变化,他依然抓到了某个瞬间,某句未出口的话。 阮雪音不言。 顾星朗脸色变得难看。“无论结果如何,按时回来。否则便不要去。”他说。 桌上灯烛燃得极旺。因为已经见了底。阮雪音盯着剔透灯罩里悠长的火苗,突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感。 “好。”她答,“我明日动身,行吗?” 顾星朗此刻甚觉骑虎难下。人家已经说了“好”,他不能再说不行。一开始就应该说不行。 “这么急?”无计可施,他只好没话找话。 “若真有隐情,早弄清楚比什么都要紧。” 是对她要紧,他又无所谓。相比好奇惢姬的底细或盘算,他更在意她能否守约回来。 “明日一早我会安排。你下午出发。” 阮雪音松下一口气。 “多谢。”她想了想,说什么都不够妥当,终于只讲出这么两个字。 月光漏在灯盏上。狭长的火苗已有些难以为继。这间寝殿还是那么空。竞庭歌说得对,过分空旷以至于根本不适合习惯了繁花似锦的皇室中人来居住。 “很晚了。”她站起身来,“君上该回去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无双 阮雪音出宫是在十一月二十四酉时。 说是下午,其实已近入夜,天将黑而未尽黑,马车走的长信门—— 整个祁宫最偏僻的那道宫门。无论彼时的阿姌还是后来的淳风,以及过往岁月中所有那些不为人知的来了又走,发生在日光或阴影下的故事,一生或片段,都被装在了长信门寂寥的空气里。 那些只有时间看见了并默默记下来的片段里,有关长信门的片段里,自今日起,也有了阮雪音的身影。 车轱辘声低调而确切碾过黑暗中的青石板路,碾出宫门,碾进一片久违而开阔的天地。风从车帘外钻进来,空气也是新鲜的,或许不如祁宫中馥郁,却带着烟火气和真实的人间味道。 就这么走了也好。她淡淡想。 折雪殿已经领了密旨。阮雪音出门,此事不得声张,对外只须称病,违令者斩。 云玺一意要跟。顾星朗也想她跟。被阮雪音好说歹说拦下了。 “只是外出一趟,你跟着,不方便。终归也没几日,回头见。”她对云玺如是说。 云玺只得作罢,将此话又转述给顾星朗,后者听了,勉强多了两分放心。 但“回头见”三个字实是世间最不负责任的造词之一。“回头”太简单了,很多哪怕近在咫尺想见的人,却不是回个头就能见到的。 很多突然走远的人,就更不是。 这日顾星漠去了披霜殿找纪晚苓。淳风不愿意去,在御花园兜兜转转,发现情形又回到了去年以及更早之前—— 偌大的祁宫,竟是没什么地方可去。阮雪音病了,闭门谢客,已经四五日没有出现过;纪晚苓那儿她不想去;煮雨殿更不可能去;难道要开发新去处,去采露殿拜把子? 她讪笑,觉得有心无力。兜兜转转,磨磨蹭蹭,晃了大半圈终是绕去了挽澜殿。顾星朗刚下朝,脸色不怎么好,正坐在庭间吃东西。顾淳风一直搞不懂他为何时不常便要坐到院子里加餐,尤其秋冬天,食物不是凉得很快么? 但他脸色不好,约莫是早朝时得了不痛快,顾淳风不敢吭声,哼着歌儿在庭中东游西荡,就差捡个树枝打鸟了。 顾星朗终于被她晃得眼花,也不抬头,拿过白玉杯饮一口茶,“你能消停些么?”又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给你的花名册,都仔细看了没,可有能入眼的?” 此花名册为择婿花名册,洋洋洒洒两大页都是祁国范围内顾星朗认为可以考虑的人选。 “九哥你还说呢,”顾淳风撇一撇嘴,“你怎么谁都看得上,我怎么一个也看不上。” 顾星朗挑一挑眉:“一个也没看上?” 顾淳风摇头:“好些人都没见过,要不就是多少年前瞥过一眼的。九哥——”她三两步过去,至顾星朗对面坐下,“我要求不高,跟你或三哥差不多就行。” 涤砚候立在旁,闻言终没忍住咳了出来。 “你有意见?”淳风白他一眼。 “这个,殿下,您这要求,不是高不高的问题,”他顿一瞬,看着淳风掏心窝子,“太离谱了。不会有的。您要这么找,难了。” 淳风想半刻,转了脸去望顾星朗,“难么?” 顾星朗也认真评估半晌,“难。” 难,但并不是没有。她突然想。曾经有那么一个已经很接近的,不行罢了。解决了有没有,还要看行不行,所以世事才诸多艰难。 顾星朗瞧她神情,心念一动,屏退了众人也包括涤砚,方低声道:“已经翻篇了么?” 淳风呆了呆,“翻了。” 顾星朗看了她一会儿,“那就好。那就朝前看。” “九哥,”她犹豫片刻,“我后来又见过他。” 顾星朗反应了一瞬她这句话,“什么时候?” “月初。我们不是入了蔚国境么?回来的时候,就在边境一间客栈里。” “边境。但还是蔚国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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