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依然在山中呆足了两日。两日之后晌午,她如约下山,马车已经等在原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对于千里之外被困深宫的祁君陛下来说,如此七天,在感知上已经超越了他过去二十年人生中任何一次数日子的经历。 他异常忙碌。每日行程安排之多堪比初登基那三年。他甚至出宫去了霁都城内各大军营—— 年关将至,亲赴军中看望将士,一直是他即位以来的传统。只是今年开始得格外早。除了涤砚和沈疾,没人清楚原因。 这日是在弩兵三营。柴一诺早早候在营中,此时已经陪同顾星朗探视完众兵士,君臣二人正在厅中叙话。 涤砚沈疾奉旨等在外间。四下无人,沈疾突然小声开口: “依据前日传信,珮夫人今日该会下山返程。也不知出发了没。” 涤砚挑一挑眉:“定好今日回程那就是了呗。你操心什么。” 沈疾叹半口气,沉声道:“我着急。” 涤砚闻之瞪眼,十分夸张挠了挠耳朵,“我听错了吗?沈大人还会着急这种事?” 从前他议论此类闲事,沈疾总是一脸正气阻止,要么就缄口不言,一副君上家事臣子不得妄议之凛然。 以他二人之相熟之交情,此一句“沈大人”自然也是揶揄。 “那个,”沈疾面上颇有些挂不住,正了神色干咳一声,“我瞧君上实在反常。再这么下去,”他尽力措了措辞,发现不是很合适,只好硬着头皮讲:“怕是要疯。” 涤砚再挑一挑眉,并未觉得这话有不妥,“你觉得他现在没疯?”此一声音量不小,他反应过来,压了压,凑近沈疾道:“一个少年君主,夜夜睡在自己寝殿,晾着一宫里四位夫人哪座殿宇都不去。已经算是疯了吧?” 沈疾呆了呆,更觉尴尬,半晌道:“那君上为何这样?” “我怎么知道?”涤砚翻了个白眼,“也许怕珮夫人不高兴吧。” 这叫什么事?自古君王谁不是春色满园?盛宠也不至于独宠吧?再说了—— 也没见您在折雪殿过夜啊。独的哪门子宠? 珮夫人临走前一夜,那么大夜了,他都以为他不会出来了—— 真是惊掉全殿人的下巴,云玺那一脸窃喜直接僵在了半空。 又为何不能留宿?夕岭秋水长天那个下午不是都豁出去了? “你是说,珮夫人不让君上亲近其他人?” 涤砚满腔迷思已经奔了老远,一听沈疾还在原地打转,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兄弟,这种话不好乱说。到底是珮夫人有要求还是君上过分自觉,我也闹不清。但有一件事是可以拍板确定的。”他四下看看,再无第三人,遂压低声量道: “君上栽了。彻底的。一代明君,声动青川的天才少年,是怎么莫名其妙一步一步被命运降服的,涤砚我本人,见证了全过程。” 沈疾眼见他一脸自豪,一脸亲历了别人所不能历之征程,没由来竟有些羡慕。但他实在还有许多想不通,回味片刻,终没忍住又问:“那瑜夫人怎么办?没瑜夫人的事了?” 涤砚眨一眨眼,方想起来还有这桩公案。 “那个镯子,你记得吧。”沈疾也凑近,压低了声量,“有一日瑜夫人来挽澜殿,我看见了,就戴在左手腕上。” “你确定是那一只?”他也注意到了,只不肯定是不是,总不能盯着后宫夫人的手腕瞧。 沈疾点头:“自然。那镯子出自不周山,当年我陪君上从村民那里千挑万选的。本就打算送给瑜夫人的吧。” 涤砚想一瞬,也点头:“我记得那一日他已经要送了,却传过来定宗陛下赐婚的消息,瑜夫人成了准太子妃。” 沈疾轻叹,“彼时我还在相国府,圣旨到时我不在府中,回来才听说。很为君上难受了一阵。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那镯子居然终于,还是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又如何?”涤砚喟叹,“时过境迁,意思也不一样了。” “真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吧。”涤砚凝神撇嘴,似又在评估,“其实我说不上来这些事情有什么不一样。但君上对瑜夫人和对珮夫人——我不知道是否一个人年纪增长经历改变,做法上也会不同。又或者本身就是两种感情,本来就不一样?总之,不太一样。” 沈疾觉得对方完全没有解决他困惑。反而将他说得更加困惑。他还想问,却听见顾星朗扬声唤自己。 柴一诺要去锁宁城。三日后出发。 “其实依臣之见,既然去,不若连梓阳城一道探了。”回宫路上,沈疾开口,来了正事,方才闲心已被尽数抛在脑后。 “没什么必要。容易打草惊蛇。”顾星朗意态闲闲,“他若真打算两年内动手,锁宁城中多半已经开始了布置;而梓阳是他老巢,为免点眼,反而不会多做安排。朕现在好奇的是,十一月初他去过蔚国,见的是谁,什么盘算。”他看一眼沈疾,“若非机缘巧合让淳风殿下撞见,这一条消息,咱们是完全错失了。” 沈疾凛然:“是。微臣疏忽。小城客栈一类地方,也实在防不胜防。” “有些地方不用安排太多人。匀出来一些,放去咱们的视线盲区,比如这次那间客栈。” “是。” “他入蔚国境见的是哪拨人,御徖殿还是肃王府,此事重要,苍梧那边也盯紧些。能查出来最好。”他再看一眼沈疾,眼中全无波澜,“已经两个月了,阮仲身世,仍无定论。” 沈疾再凛:“是臣办事不力。年关之前,必当拿出说法。” 顾星朗点头:“已经冒出来的问题,越早知道答案,越有利于行动。如果苍梧那边也有参与,无论对方扮演什么角色,此事都比预想中复杂。早做准备,好过被动反应。” “微臣明白。” 空气再度安静。半晌。 “今日有传信回来吗?” 沈疾与涤砚对视一眼。 “回君上,还没。” 七日,像是过了七年。顾星朗长叹一声,以自己都未察觉之阵势,传入涤砚沈疾耳朵里,惹得他们俩也幽幽叹气。 “你们两个叹什么气?” 沈疾一呆,敛了神色。涤砚干笑,“这不君上叹气,我们也就跟着叹一叹。” “朕叹气了吗?” 涤砚也一呆,“没有。”
第二百四十七章 陌上无花迟迟归 说是没叹气,晚膳后出门散步,依然是一路向北往折雪殿方向。 自然是走不到折雪殿的,大门紧闭,里面也根本没有他想见的人。用涤砚的话说,不过是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心之所至,管不住腿。 这种话自然也不可能说出来。从阮雪音走到今晚,连续七夜,夜夜都是同一条线路。已经入冬,御花园景致不算太好,一行人提灯慢行,更显得长夜萧寂。好几次涤砚都想劝他转身进采露殿喝口茶,或者换条路去披霜殿聊会儿天。 如此孑然独行,像极了他初登基那几年,真真一副孤家寡人模样,年纪轻轻,叫人看了难受。 然而皇天从不负思虑,心心念念终起回响,到这第七夜,线路还是那条线路,半途上却终于杀出来了人救郁郁少年于水火。 “君上万安。” “这么晚还出来。也不多穿些。” 纪晚苓不喜披斗篷,宁愿内里多加两件,二十年来一直如此。 “臣妾看着穿得不多,其实暖得很,君上知道的。”她莞尔而笑,一如十来岁时。 顾星朗也微笑:“那就好。冬日受凉好起来慢,注意些总没错。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披霜殿距挽澜殿近,都在御花园之南,此刻两人所在却是到了北边。 “君上夜夜往这边走,臣妾要找你,只能也跟过来了。” 顾星朗一愣:“有事?” “有也没有。”眼见涤砚蘅儿都退了开,纪晚苓卸下些规矩,“就是看你近来格外忙碌,一到夜里又魂不守舍,便想着来问问。” 忙是忙,但夜里魂不守舍是什么洞察?顾星朗有些窘,继而想到该是涤砚嚼了舌根,摇头道:“也没有。就是白日事多,夜里总想多走几步寻些清静。北御花园人少。” “人少。也靠近折雪殿。”纪晚苓看他一眼,“珮夫人好些了吗?” “应该吧。冬来风寒好得慢,方才也说了,所以才让你多注意。” 纪晚苓停了脚步,一众宫人都离得远,月光落在两个人脸上,“你如今敷衍我也是张口就来了。她根本不在折雪殿吧。” 顾星朗神色不变,一张清俊面庞被满园清辉映衬得愈加深邃。 “她病了七日,太医院的人却一次都没去,折雪殿也没人取过药,我打理六宫事,想不知道都难。” 顾星朗轻叹,看着她认真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没有入宫。” “因为我总是多管闲事?” 顾星朗一笑:“长公主嫁入相国府的头半年,我虽有些不惯,到底觉得自在清静了许多,”他看一眼纪晚苓,“这话不许跟她说。如今看来,你跟她是越发像了,说话做事,简直如出一辙。” 纪晚苓也笑:“如此说来,君上是拿我当姐姐了?这个便宜我是占还是不占呢。” “劝你别占。做姐姐责任重大,你看淳月这些年下来,何曾真正轻松过。” 这是一句玩笑,却莫名带了三分认真,以至于纪晚苓也认真起来:“你既知道,就别让我们担心。” 顾星朗转头看她:“又怎么了?” “她是出宫了?回蓬溪山还是回崟宫?” 顾星朗继续看着她。 “星朗,”只有他们两人,纪晚苓改口,“这大半年她确实没做什么,我看在眼里。在夕岭她还救过我。你们俩的事,我如今都不问。月姐姐也很久不问了。但,你对她是否太纵容了些?她要出宫便出宫,你真不担心她有其他计划?” “我知道她是去哪里,做什么。晚苓,很多事情你们不了解,我也无法一一告知。总之,我心里有数。”他一顿,认真再道:“我刚说希望你没有入宫,是因为,我很难像三哥那样照顾你。你在这里,终究是委屈了。我很抱歉。” 纪晚苓完全听懂了这番话。她沉默片刻,开口道: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她没来祁宫,我和你此刻状况是否会不一样。”她微微一笑,“分析了几次,发现答案是不会。她如果不来,我同你的心结不知何时才能解开;她来了,你我心结得解,但你这颗心——” 她没往下说,看向顾星朗似笑非笑,“我一直没问过你,你对她是一见倾心吗?” 顾星朗一怔,旋即干咳一声。 纪晚苓笑起来:“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到底是一见,二见,三见还是不知道第几见。他也至今无法确定有没有决定性的某一刻。是哪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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