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晚苓继续道: “当年我第一次见磊哥哥,也是这种感觉。”她眼里含了雾气,不知是月光还是冬夜漂浮的露,“他骑在马上,勒了缰绳至我们跟前停下,明明是俯视,却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意思。我从来没见过那样浑身都在发光的人。他浸在日光里,比日光还亮。” “我记得那一日。”顾星朗点头,“那样的场景,经常出现在三哥身上。我至今还会梦到。他是那么烈日骄阳般的一个人。比我更适合坐在君位上。” “他出发去封亭关那日,跟我说去不了多久,回头见。”她回头,望向远处宫阙间月色,“回头是多简单的一个动作,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愿意,都能回头,去看日色月色,四季流转。但可能是因为太简单了,显得诚意不足,所以他没有回来。” “晚苓。”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再回头,目光切切,一双杏眼澜雾四起,“星朗,你也查不出吗?你都不行吗?从前我以为你是故意不查,故意查不清,” “会的。我已经有思路了。” 纪晚苓怔了怔,“什么思路?” 事关重大,牵扯父君的崩逝真相。但也都只是猜测,需要更多事实支撑。顾星朗犹豫一瞬,轻拍了拍她手臂,“总之你放心。三哥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十二月初三这日,霁都初雪。 涤砚站在廊下看雪,沈疾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有种行将过年的喜悦。 “到哪儿了?” “半个时辰前的消息,离霁都界那块石碑还有一百里。” 沈疾没有打过真正意义上的胜仗,因为近几年除了封亭关,青川并没有爆发过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但他此时却有种前线大捷连连报捷的雀跃错觉。 “好好。”涤砚满口答应,返身冲进了御书房。 顾星朗刚入申时就开始批折子。下午批折子,极其罕见,罕见而易于理解,涤砚冲进书房,摩拳擦掌,郑重其事清了清嗓子。 “你这又发的什么疯?”顾星朗不抬头,笔走龙蛇写得认真。 涤砚心道您装什么冷静?大下午的批奏折为晚上腾时间根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回君上,”他心中一万个鄙夷,一万个“晚些人回来了我看您管不管得住腿”之洞若观火,语气却是恭顺妥帖毫无破绽,“珮夫人的马车还有一百里入霁都界。” 顾星朗走笔不停,面色如常,“一百里就在报?打算叫朕出城迎接还是怎么?” 涤砚讪笑,“这不是怕您着急——” 顾星朗停笔,抬头看向他挑了挑眉:“瞧你这上窜下跳的样子,是怕合宫里不知道珮夫人出去了十天今日回来?要不要上明光台喊一嗓子?” 涤砚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君上息怒。臣有罪。臣这就出去思过。”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夜宿挽澜殿(一) 酉时过半,阮雪音入得长信门,天已经黑了七八分。她甚觉疲乏,本就质量不高的睡眠因着连日车马劳顿,更是将人逼上了困顿之绝境。 雪未停,却也不大。云玺带着棠梨撑着伞在第二道宫门口迎候,见到人时对方眼皮子直耷拉。她不敢多言,接过不多的行装扶了阮雪音便往折雪殿回。棠梨捧过一盆树枝,枝干光滑,顶端泛黄,看着甚单薄,像是从什么树上截下来的一段。 她心道怪哉,夫人出趟门怎么还带半截儿树枝回来? 主仆三人进了折雪殿,阮雪音目不斜视,耷拉着眼皮便往殿中疾走。至廊下突然想起来什么,回身吩咐道: “那截树枝就留在盆里,别挪,明早我起来再处理。” 明早? “夫人,那这会儿——” “沐浴更衣睡觉。” 因着身困体乏,阮雪音头一回觉得沐浴有人伺候是件幸事。她懒待动弹,整个人浸在热气香雾之中,暖意随温热水流渗透每个毛孔,将神魂也蒸得绵软。她微眯着眼,感到前所未有踏实。冬日寒冷,身上其实并不黏腻,但天知道这样昼夜奔袭了四五日而突然掉进热腾腾浴桶里,是怎样不可言不可说只能意会进而沉沦的救赎。 热气包裹,暗香袭人,她昏昏沉沉衣来伸手穿好寝裙,又昏昏沉沉一步三晃总算挨上了枕头。 这方床榻真暖,身下褥子真软,锦被如棉花如云朵如三月阳春,裹得她长长舒出一声叹,下一刻便遁入梦乡不省人事。 梦里又是雪天,竹林深宫,一个初生儿正在啼哭。如此温暖,这般香软,为何要哭呢?风声乍起,她唬得一跳,凝神去听,才发现那潇潇风鸣中簌簌歇歇之音格外大,簌簌歇歇,像是雪声?可方才画面里那些落雪,轻柔舒展,分明没什么声音。 又哪里会有这么响的雪声呢?她蹙眉,突然疑惑那啼哭的初生儿是否就是自己,雪音簌簌,几近悲鸣,为谁而悲,又缘何而鸣?她浑浑噩噩,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恍惚中听见有人叫自己: 夫人,夫人醒醒。 云玺? 云玺怎会在锁宁城,又怎会出现在这一年。时光倒流二十年,一切刚刚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 夫人,醒醒。 还在唤。而自己究竟在何处呢?摇篮里的婴孩,又或画面外的目光? 她终于听得不耐烦,掀了捂在头顶的锦被,费力睁了双眼,却见湖色纱帘重重叠叠,晕在柔暖光海里漾着不真实的彩。层层滢彩间有一张脸,瞪着一双眼,正是云玺的脸,云玺的眼。 “夫人快醒醒,御辇到了,君上让您过去一趟。” 过去?去哪儿? 她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不知此为梦境还是现实,半晌方张口问:“过哪里去?” “自然是挽澜殿。夫人睡糊涂了。这就起来吧,奴婢速速给您更衣。” 挽澜殿?刚回来,刚躺倒,刚睡暖被窝,去什么挽澜殿? “不去。”她翻身朝里,再次拉高被子捂了耳朵。 “夫人您可别闹了,御辇就在殿门口,涤砚大人也在雪里等着,这是圣谕啊。” 阮雪音只觉一大口闷气涌上心头,酝在胸腔无论如何不能靠意志消化。她什么都无所谓,万般俱能适应,唯独讨厌睡不够觉,更讨厌在困极之时被强行拉起来—— 还是拉出这么暖这么软的被窝,再次裹一大身行头钻进风雪里。 “夫人——” 便见阮雪音腾地翻身而起,掀了被子,盯着云玺恨恨道:“现在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刚过亥时。夫人睡了一个多时辰。” 才一个多时辰!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她怔在床上半晌,心脑打架,想到这会儿如果是竞庭歌,一定熄灯钻被窝说不去就不去。 但她不是竞庭歌。她在某程度上对于规矩的遵守,诚如那丫头所言,像是与生俱来,二十年静静流淌在血液里。一个公主的天分。 她依然浑浑噩噩,依然拎不清今夕何夕,但她下床着了地。云玺三下五除二给她套好了行头,拿上了斗篷,回身一看头发还没梳—— 倒是挽了个髻,披散下来的部分也柔顺,不至于凌乱;但什么都没有,珠翠、耳饰通通缺,这么进挽澜殿,实在不合礼数。 眼看穿衣服已经又耽搁了些时间,云玺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再拾掇一把头发。阮雪音却根本未觉不妥,当然更可能是没意识到,看着对方冷冷问: “又不急了?不去了?” 这话说的,仿佛是自己巴巴要去。云玺无奈,心一横还是赶时间要紧,于是扶了阮雪音往殿外去。 真冷。 斗篷已经裹好,但她刚从被窝里出来,又经过一番彻头彻尾的沐浴浑身清透,骤然入风雪,仍是一连两个激灵。云玺搀了她上辇,又将一个热乎乎手炉塞进她怀里—— 好多了。 夜色深寂。飞雪在空中打转,轻盈如羽毛。没什么声音,只有风声不时掠过层叠宫阙,带起气流穿梭,引动回响空灵如寒山晚钟。 但雪落是无声的。这才是初雪天该有的样子。二十年前十一月二十二的锁宁城,终究不寻常,不寻常而叫人总忍不住往回追。 飞雪中的挽澜殿也格外静谧。前庭灯少,御书房似也熄了烛火,阮雪音跟着涤砚往里走,至第二进院落终是问道: “这是去哪儿?” “回夫人,入冬天冷,君上夜里都是在暖阁处理事务。暖阁在寝殿西侧,连着小段廊道,您进去往西多走几步便可。” 阮雪音点头,抬步往里去。寝殿门口候着两名宫人,见她过来赶紧恭身,阮雪音略一颔首,迈步跨过门槛—— 寝殿她是来过的,印象最深刻是那一级一级缓而开阔的大理石阶。一级宽阶是一重玉白纱帘,总共七重,层层叠叠,此刻都好好挽在两旁,自然因为顾星朗还在理事。 那时候过来没注意,今日听涤砚一说,她才发现寝殿西侧确有一条廊道,纱帘低垂,通常走进来便以为是众多点缀装饰中的一项,不会想到其后还别有洞天。 但自然是有暖阁的。数九寒天,各国宫室都必有暖阁,更何况君王殿。 她掀了纱帘进去,廊道不窄也不长,两侧摆了些松枝盆栽,烛火玲珑,将那些经过悉心修剪的枝桠衬得愈发精致。走了也就最多十来步,右手边出现一方高大门框,只有框,没有门,开放空间,正是西暖阁。 顾星朗坐在尽头处书案前灯下,正凝神看一张纸。 “君上万安。” 她站在门框下,没有迈步,先发出一道声省得突然至跟前吓着人。 顾星朗抬头。 十天,像过了十年。隔着相当距离,她好端端立在门框下纱帘间,一身湖色,一头青丝,眼波未动却清潋如山林色深涧水。 他凝她半晌,千回百转却是想不出一句开场白。 又过了半晌。 “回来也不过来,”他一顿,“复个命。”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夜宿挽澜殿(二) 复命?我自己的事,跟你复什么命? 她怔忡一瞬,自觉精力不济也不想同他掰扯,道:“太困了。回来收拾完就睡了。” 十日没见,居然还是睡觉最重要。重要过十日没见,山水相隔。 这般想着,他心生怪异,暗忖自己跟睡觉较什么劲? “看来此趟回去,收获颇丰,费了不少心脑。” 确实费了些心脑,却没什么收获。阮雪音暗道,默默叹气,又深觉此刻状态不佳,无从讨论。 也没想好要不要同他讨论。 “改日吧。脑子还乱着,听了许多话,却没消化明白。待理清楚些了,再来向君上讨教。” 她不是没这么跟他说过话。 三分距离,三分客气,三分你是你我是我“君上臣妾”的规矩。除却一些非常时刻,一些防不胜防心意相通的时刻,大多数时候,他们其实都是这么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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