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点头,轻了脚步进去。涤砚略一思忖,为稳妥计掩上了门。 哪怕这么闭目坐在案前,他仍是背脊挺直,双臂分搁在两侧扶手上,十指交握,清正而沉定而风度翩翩。 他睫毛是真长。恐怕不输女子。她每每想细看,全不得空,偏偏老比他先睡着,又总比他起得晚。 反正只三两句话的事,便让他多歇会儿。她屏息,蹑手蹑脚搬过来一张椅子,隔着乌木书案在他对面坐下,托了腮静静看他。 最多不过一盏茶时间。顾星朗骤然睁眼便看到这幅画面。 他眨了眨眼,该是没反应过来。 阮雪音托着腮不自觉笑开,只是浅笑,却十里春风不及。 十里春风不及。顾星朗心道。 十里春风不及。阮雪音也道。这人眼里有满天繁星,笑起来十里春风不及。 两人隔一方乌木案相对傻笑了好半晌。 而终于有人先一步醒转。 “我待会儿还有事。” “我知道。”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想见你。阮雪音心答。然后自己唬得一跳。 什么想啊见。她是来请旨的。 “我想去骐骥院。下午同淳风一道。行吗?” 顾星朗颇意外,“做什么?” 他问的是“做什么”,不是“去骑马么”又或“你会不会骑马”。 他直觉得她不会骑马。也应该不喜欢。是为了旁的事。 “我想会会纪齐。”她如实答。 顾星朗眉心动了动。 “你便这般放不下纪桓。一定要从他着手。” “我人在霁都,只能从他着手。”且你不也认为纪桓那位故人与东宫药园或有关联?阮雪音观他神色,“叫你为难吗?” 顾星朗凝她片刻,“你都对我说了真实想法,”她本可以随便说一个什么缘由,想出门又或想去骐骥院看看之类,总归他不会拒绝,“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纪家特殊,” 纪家随顾家打天下,历代家主皆为大祁股肱,知道太多隐秘,本身有太多故事,随便一戳都价值连城。是这个特殊。阮雪音了然。怕就怕她为的是东宫药园,戳着戳着却翻出些别的什么来。 所以此请确实叫他为难。阮雪音沉默片刻,待要再开口,对方却笑起来, “你已经是顾家的人,有些事情,知道便知道了。去吧。” 阮雪音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怎么待我这般好。感动难言,无以为报。对吧?”他也看着她,笑得贼兮兮,贼兮兮仿如干坏事得逞的小男孩。 这人怎的如此厚脸皮。若非亲眼所见亲耳听闻,谁会将顾星朗三个字同这幅画面联系在一起? 厚脸皮,却也是大实话。 “嗯。”她也只好实话回。 “哪里就无以为报了。”他再笑,更加贼兮兮,“过来。” 阮雪音眨一眨眼,下意识回头去看房门,是掩上的。那也—— “不。”她拒绝。 顾星朗也眨眼,“为何不?” “这里不行。”她红了脸。 “什么不行?” 阮雪音瞪眼。 顾星朗方才反应过来,笑得险些兜不住,“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孺子可教啊。他心道。但自己还不至于—— 或许也可以?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此念一出他也甚觉有辱斯文,下意识干咳了半声。 而阮雪音已经完全坐不住。 “我走了。”她站起来。 “还没报呢。” “晚上给你报。”她忙着转身随口答。 她刚说什么?! 顾星朗目瞪口呆。 阮雪音也目瞪口呆。 而前者只愣了一瞬便再次彻底兜不住笑。 “你给我过来。现在马上。”他笑开了花,午后困意全无,被方才那句答挠得心痒而浑身血脉舒张。 阮雪音受困当场,走也不是不走更丢脸—— 显然她先前会错了意。但也没错到怎样地步。她只是怕他又拉啊拽的一顿厮磨。 而顾星朗的理解显然更夸张。 这可怎么过去? “快点。我要出门了。” 要出门了。她心下重复。所以不会怎样。这人终归有分寸。 她走过去到他身边。 他突然伸手作势要拉。 她唬得一退。 他笑得更加开怀。 幼稚至极。她暗道。“究竟做什么?没事我真走了。” 顾星朗敛下眼角眉梢过分夸张的笑意,又抬手点一点自己脸颊。 阮雪音瞪着他。 半晌。 她挪过去,俯身偏头在他左脸颊上亲了一下。 顾星朗的好心情因此飞扬了一整个下午。连议事说话都于沉笃间不经意漏出雀跃。 几位臣工包括纪平在内从未见过他如此春风满面,皆有些懵,又多少明白几分。 都有少年时。都是过来人。 而阮雪音为自己那句随口之言与没奈何的主动一直别扭到上车出宫。 她与他都不是活泼性子,为何竟相处成了这样?忆及午间情形,她愈觉不忍直视—— 当真所有反应都快过脑子。根本控制不住。 同乘一车,两人对坐。淳风也比平常话少。 她在回味午后从折雪殿出来同小漠的对话: -你以后少在嫂嫂面前说那么些纪家的事。更不要评头论足。 -为何?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什么我们自己的事?嫂嫂又不是外人。 -从家的角度讲,不是。从国的角度讲,是。你以为九哥什么都对嫂嫂说? -你又知道?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常识。 -喂,听雪灯都点过了。这事儿是随便能有的? -那也只能说明九哥真的很喜欢嫂嫂。跟国事时局没关系。与日后变数更没关系。一码归一码。唔,你还是有必要读一读四书五经的。 顾淳风很纠结。甚至有些着恼。 自己便罢了。她默默想。脑中倏忽掠过好几张脸,许多岁月似一条长河从眼前呼啸而过。她将他们和它们藏回心底。 要往前看。她心道。以前路报来路。 但九哥和嫂嫂呢。他们如今这般要好,也还是得继续思来想去瞻前顾后么? 她悄然看一眼对面阮雪音。 什么天下第一尊贵之家族。屁意思也没有。
第二百七十三章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淳风带着阮雪音踏上骐骥院马场的黄沙时,四下安静,只外场马厩旁一名教习正探身似在检视马槽。 “每日这个时辰归我练马,骐骥院不对外开放,闲杂人等也一律退避,院使大人有时候会在,大部分时间没什么人,不用与人寒暄周旋,嫂嫂你尽管放心。” 她放眼向视野开阔的偌大马场,颇满意。马厩旁教习远远望见了,已经非常习惯,也知道无须上前行大礼,就地一拜,然后无可避免注意到她旁边一位湖色少女。 杳杳倾国色,不似人间人。 他呆了半刻,哪怕距离尚远亦快速反应过来失礼。 ——与淳风殿下同来,又是这般姿容。 ——分明看不清五官,但必为国色。 身份之贵重不言而喻。 该是某位夫人。四夫人之一。他想。 总得上前行大礼了吧? 这般想着,也便身体前倾就要迈步。淳风察觉了,大手一摆,示意他不必过来—— “嫂嫂也不在意这些虚礼吧?省得与无关人等照面。” 阮雪音点头:“如此甚好。” “但那个麻烦精却是不得不有劳嫂嫂应付一番了。”语毕她翻了个死鱼眼,阮雪音顺那嫌弃目光望过去,便见马场正对角极远处一个高瘦少年正与两匹骏马同来,走得有些,跛。 阮雪音这才想起来他上个月在此摔马受伤,也就不到四十天? “十八岁的少年,底子究竟好,一个月余,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都一个月了,”淳风挑眉,“也差不多吧。我还笑他恢复慢呢。” “他伤了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算很快了。”言及此她一顿,“他腿脚不便,如何陪你练马?” “所以啰嗦啊。嫂嫂你以为他是怎么陪我练马的?全靠一张嘴,从头喊到尾。” 阮雪音扑哧笑出来,暗忖这丫头莫不是打小混过戏班子,这般会讲俏皮话。 便见那少年慢吞吞跛过来,手中牵一匹,通身雪白;旁边跟一匹,乌黑锃亮。 “那匹白马是你的?” “嗯,叫小玉。”淳风一笑,颇为自得。 这个名字。阮雪音眨了眨眼。好吧。“纪公子倒来得早。他每日都来么?” “不知道是不是每日。反正常来。他的追风养在骐骥院,喏,就那匹黑的。他宝贝得很。哪怕腿脚不便骑不了,也要日日牵出来溜几大圈说说话。” 追风。这个名字。阮雪音再眨眼。倒是很适合给马儿用。但哪里不对呢?她看一眼旁边淳风。 “纪公子既常来,你们又相熟,当初为何不直接叫他教你骑马?沈大人忙的时候多吧。” “你不知道他这人有多费劲。”淳风摇头,眼看纪齐已经越走越近,“年纪轻轻叨叨个没完,全是废话,讲完我一句也没记住。” 阮雪音哧再笑,“可是你动作不规范,又或在马背上不安分,他怕你摔了所以一直提醒?” 顾淳风摆手,“才不是。我乃沈疾高徒,哪里摔得了?且小玉同我极好,更不会叫我摔着。他就是闲的。” “他都年满十八了,为何还不问君上讨个一官半职历练起来?” 纪家的儿子,自然不用参科考,凭恩荫入仕不过相国大人一句话的事—— 纪平当年不就如此?十六岁入仕,初为七品司谏,此后每隔两三年升一级,年二十五已官至通政司通政史—— 尽管相较同级文官权轻,到底为三品,而阮雪音一直觉得,顾星朗此举除了笼络与提防并行,亦是让纪平能凭品级多参与机要议事。 或为观察。或为制衡。更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纪桓年资过深地位过高,近年来越发有了些只从君命而少谏言少张罗的趋势。 ——锋芒俱敛过头,几近退隐。 这也是阮雪音个人的判断。来霁都前她便听闻,纪相如今已不太自行组织臣工议事,大部分需要商谈之要务都直接放在早朝上奏议再请圣裁。 至于他与顾星朗会否单独论事,她不了解,自然也不能打探。 但她总觉得,如果顾星朗对纪家防范,又越来越看不懂他这位恩师,那么将资历更浅功力更弱的纪平放在一个便于观察又易露马脚的位置—— 如果有马脚的话。就是必行之举。 淳月长公主下嫁,或同此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4 首页 上一页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