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纪齐噤了声。 如此栽培,这样的性子,倒像是直冲着那个位子去的。阮雪音再忖。纪氏百年,历经四朝,硬是没出一位皇后。似乎夫人也没有过?纪晚苓是第一个。 她不太确定,想着晚些回去查书。但后廷事书载少,可信的书载就更少;如今拘于深宫,想淘拣些轶闻册簿亦是不能。 他那里会有么? 空气安静。顾淳风不知该急该恼,瞪着眼不说话。阮雪音就像是没听懂这句突如其来的“战封太子”和此间停顿,继续道: “瑜夫人端秀持重,待人极好。我不常在宫中走动,仅有几次交道,已深有所感。听闻相国夫人身怀六甲期间,纪相曾出门游历。一趟远门,回来便喜得千金,还是这般玲珑剔透的小人儿,实在可贺。” 纪晚苓今年二十。生辰在三月。如果顾星朗没有骗她,纪桓确是在二十一年前出的门,那么六成可能,正好在纪夫人孕期。 此为一句赌。反正是“听闻”,错了也无妨。 “这也能听闻?蓬溪山当真了得。”纪齐挑眉,“连我都是前些年才听母亲说的。” 赌对了。 “纪相出门那会儿尚无公子,家师却已经开始观世事,多少知道些。听说此一趟门出了好几个月?” 彼时在相国府廊桥上,顾淳月说的是十几天。她直觉得不止,且如今看来,“二十年前”这条信息也是故意说错的。 那她便往长了赌。只等纪齐认同或反驳。 “嗯,好像是四个月。”对方点头,“十二月到三月。父亲回来时姐姐刚出生也就两三天,接着便开始筹备满月宴。啧啧,”他感叹,“据说特别隆重,比大哥和我的隆重多了。” 隆重不隆重的都没所谓。阮雪音想。东宫药园案是当年十一月初。纪桓回霁都时才三月。 间隔时间太长。怎么看怎么不像有关联。 他回来,纪晚苓刚出生两三天。这个时间倒足以从锁宁城返回霁都。自己年初过来,用了五天五夜,但那是浩浩荡荡的车队;一个人单骑,哪怕中途休息几次,三天也绝对够用。 “想来相国大人彼时远在他乡,得知女儿出生便立即往回赶。没赶上第一声啼哭,多少愧疚,满月宴自然办得隆重些。” 纪齐连连点头,“珮夫人说的是。我姐出生,家里赶紧传书报喜,听说父亲第二日便收拾了动身往回赶。” “从锁宁城回来,居然只用了两日,”阮雪音挑眉,颇惊奇,“想来相国大人心急,日夜兼程,只盼早些见到女儿。” 纪齐眨了眨眼,“锁宁城?” 阮雪音也眨眼,“不是么?我听说是的。” “听说”这两个字当真好使。也不知谁造出来的。阮雪音心道。 “这我还,”纪齐挠头,“真不太清楚。” 阮雪音不动声色,细观他神情动作。看样子是真不知道。纪平和纪晚苓知道么? “也是闲聊。”她淡笑,就此打住,转而向淳风,“殿下今日还骑吗?” 顾淳风表情有些古怪。 “哦,”她应,转头去望茫茫马场,小玉立在近处,追风在它旁边,一黑一白衬在黄沙上,分外鲜明,“不骑了,明年再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万载空阔独见君(上) 当日晚膳后,阮雪音去了挽澜殿。 因着顾星朗夜里都会过来,她许久不过去。数日前午后请旨算破天荒,今晚是另一次破天荒。 最破天荒的是,她提了一个乌木食盒。 顾星朗看一眼食盒,又看一眼她,眨了眨眼,“给我的?” “嗯。” 阮雪音没什么表情,去四方桌边将食盒放下,捧出一个白瓷盅,再拿出一盏白玉碗,一匙匙盛了,将汤碗端过来放至他跟前。 “出门那阵是滚烫的,这会儿应该正好。” 顾星朗饶有兴致看着她,“这什么汤?” 黑乎乎的,不像好喝的样子。 “喝就是了。” “你煲的?” “嗯。” 此人何时给自己送过汤,还是亲自下厨?别说汤,半颗瓜子都没给他剥过。他想笑,稳了稳,“无事献殷勤。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我不敢喝。” 阮雪音瞪眼,“涤砚大人已经验过了。”他故意逗她,她自然知道,拿起小匙自己喝了半口。 顾星朗神清气爽,坐在乌木桌前展臂伸了个懒腰,“来吧。” 阮雪音反应片刻这句“来吧”,看一眼案上,将几本折子往旁边挪了挪,又把白玉碗推近了些。 顾星朗仰头看她,理所当然,人畜无害。 阮雪音呆了呆。 “你没手吗?” “批折子累了。手酸。”他甩一甩右手腕,撇嘴,像个小男孩。 这个无赖。 她犹豫半刻,深以为不能这般惯法,人却下意识挪了过去,刚拿起小匙,忽觉得此场景颇熟悉。 初夏时节。藕荷色的上官妧站在几乎一模一样的位置给他喂红曲蒸酥酪。 “看来夜间进汤食小点要人喂是你的规矩。”她道,一下下搅着白玉碗中乌亮的汤,好几次与碗壁撞出声响。 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气氛无端紧张。顾星朗莫名其妙,思忖好半晌终于寻回些记忆,干咳一声道:“她非要喂。我没办法。” 是没办法。那个时候。所有窗户纸都还糊得很好,她们各有母国,各自为营,人人手拿自己的戏本子,照着词一句句唱。 顾星朗自然也是。 其实如今还是。只不过换了本子。 “你那时候,”他突然再道,“倒淡定得很。坐在那个位置上喝茶,一副非礼勿视之态。”他扫一眼不远处四方桌,也不太愉快。 “那你要我如何。盯着你们看?” “你为何那般淡定?半点没不舒服?” 他那一口吞得极快。只怕被她瞧见。而迅速打发了上官妧离开。 却还是被看见了。而到今日才来问罪。 说明当时真的没所谓。他不愉快。因为他已经有所谓了。 一团乱麻。阮雪音心道。好在风起风又散,今夜之前,皆为过往。 这始料未及又空前绝后的一年,也要成为过往了。 她舀起一匙汤,送至他嘴边。 顾星朗呆了呆,张嘴再吞下。 冬夜冷寂,室内生暖,如此往复,一碗汤很快见了底。 “有些苦。像喝药。”他蹙眉,“放药材了?” “嗯。你若不放心,以后你喝多少我喝多少,真有事我也落不着好。” 自然是玩笑。便想起来彼时在寝殿榻边,她也是这样一匙一匙给他喂汤药,解四姝斩之症。不过半年,三季流转,而她终于到了他身边。 始料未及。空前绝后。 他伸手揽她。她让了让,看向案上奏折,“还没完吧。” 的确。他收手。“来都来了,等我结束一起走。” 阮雪音点头,拿了碗匙回去放好,又走至那一整排既高且阔的书架边。已经到了跟前方才反应,转头看他,“能随便找书吗?” 他这壁书架不止有各种书格,还有抽屉,有些甚至上了锁。 顾星朗埋在折子里,也不抬头,随意道:“你想找什么?” “有没有关于后妃的?” 顾星朗挑一挑眉。“从右往左四列都可以找。”他答,依然没抬头。 也就是说其他地方不能动。阮雪音了然。遂徘徊在架前来回扫了两遍。 有是有,但都看过。《焱书》,《许书》,《兆书》,皆是些前朝正史,在册的为著名后妃。有关现存四国前几朝的,也有,零散在各种诗赋之中,传奇浪漫色彩重而难用于考据。 最可靠的其实是宫廷档案。她暗忖。但自然看不到。 其他轶闻类簿册呢?以他作派,应该有些私藏吧。回头再想问,见他笔走龙蛇正写得认真,终没开口。 “想看谁的?可以直接问我。”而顾星朗开了口,仍未抬头,走笔不停。 这人眼睛真的长在后脑勺上。她再忖。犹豫半刻道: “除了瑜夫人,百年来纪氏还送过女儿入后宫吗?” 顾星朗停了书写。 亦抬了头。 “为何?” 为何突然问这个。“随口一问。”阮雪音答。 “你这两次去骐骥院,”他一直没问她,“有收获?” “有一些。” 顾星朗神色淡淡,“与东宫药园有关吗?” “暂时没有。” 他若有所思点头,算是知道了,继续埋头批注。阮雪音五味杂陈,却不知是哪五味,又因何而杂,遂转身向乌木架上望,随手拿下来一本《兆书》。 兆国正史。那个青川极南永远鲜花满城的国度。如今已经姓段。国号为白。亦是明夫人来处。 她就着书架近旁一方窄高案几倚靠,随手开始翻。顾星朗一鼓作气于手中事务,直至弦月渐升,星子初悬,终于掷开湖笔仰在了椅背上。 便见那人正倚在高几前翻书。 “有地方不坐,非这么站着。”他起身,再次伸了个声势浩荡的懒腰,走过去看一眼她手中书页,又看一眼她,“怎么看个兆国史这副表情。” 阮雪音浅动眉心,“兆怀宗早年间也算明君。”她道,“可惜在位后期神思不属,被风花雪月牵着鼻子走;段家势大,亦未能及时遏制,以至于一朝兵起,内外相应,几无还手之力。” “一个王朝过了百年,本就该格外审慎。”顾星朗道,“程昱此人,脑子其实很够用,少年时也干成了些大事。可惜是个风流性子,又站在看似稳固的祖宗基业上,居安而不知思危,时间一到,变数自来。” 程昱是兆怀宗名讳。 阮雪音随手再翻几页,忍不住摇头,“心思全花在了这些事上,哪还有脑子励精图治。” 顾星朗循她视线又瞥一眼,也便知道了是哪段。 兆怀宗后宫极盛。单在册嫔御就有近百人。这个数目,在青川三百年诸国历朝中都可称翘楚。 春色满园,应接不暇,自然要想法子接,使其有暇。好在怀宗脑子灵光,也实乃有情趣之人,经年累月,想出了各种决定侍寝人选的游戏,中后期甚至诞生了广为流传的“四季幸”: 春至,命各宫在门前栽花,花开自有蝶,怀宗于傍晚散步,择一蝶随之,蝴蝶停在哪宫门前花上,便由其主侍寝,是为“蝶幸”; 夏令,让一众妃嫔竞扑流萤,最先捕获萤火虫者侍寝,是为“萤幸”; 秋来,以竹做弓,以纸做箭,纸中藏香,妃嫔们聚在一处,怀宗搭箭射之,中者侍寝,是为“香幸”; 至于冬时—— 兆国四季和暖,终年不缺花,冬日更是其国花山茶之盛花期。遂让妃嫔各挑一山茶品种簪之,再以服饰妆容相配,最得君心者侍寝,是为“花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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