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治国一百七十余年,因对山茶格外钟爱,自立国起便开始在原有基础上不断培植新品类,至灭国时,举国皆山茶,光粗略估计就有两百余种。”阮雪音感叹,复再挑眉,“两百多种茶花,够他再将后宫填充上一百美人以作‘花幸’了。” 自然是讽刺。顾星朗失笑,“‘四季幸’广为传颂,甚至被编成了歌乐,也算雅事。怎的被你评得如此不堪。” “本是雅事。但人在其位,过雅而至于放浪形骸,而损国政,而亡基业,哪怕编成歌乐流传于世,也不过亡国之音罢了。”她合上那本《兆书》,颇闹心,打算放回去。 “我有时候在想,”顾星朗道,“他们或也不是全无感应,全不知危。甚至在某一刻已经想到了,此般形状情势可能带来的前路。” 阮雪音没太接上。“什么?” “人有很多时候是抱着三分侥幸在往前走的。尤其盛时。还有些时候是不想回头。这条路走得太舒服了,不想回头。所有这些时刻构成了那个可能发生的终局。”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万载空阔独见君(中) “你也有么?这样的时刻。”她倚在高几边,他在她跟前,距离极近,足以抓到他脸上每一处细微表情。 “有。”他答。 阮雪音不由得放缓神色。又伸右手去拉他左手。 她在等他说。 顾星朗沉默半刻。将心底事往外说,确乎是难的,尤其随年岁渐长。他这样规劝她,而自己并未践行。 “父君崩逝在十月,我于三日后入主挽澜殿,当年是未改年号的。景弘元年自第二年算起,所以今年虽是我在位第七年,却是景弘六年,这些你都知道。” 阮雪音用眼神认同。不止她,整个青川都知道。 “景弘元年的年尾,大概也是这样的冬夜,应该就是二十九,因为第二日有谢年宴。”他沉着目光,也许落在了地面,也许正落在她的湖色裙裾上,“我批完了折子,跟往常一样想去露台上站会儿,走到台阶前,突然,” 该是有些难。他顿了一瞬。“很慌。很慌,然后害怕,许多害怕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那年他十五岁。阮雪音想。原本新朝新气象,但偌大的祁宫其实冷清,下面三个弟妹,唯一可相帮扶的只有顾淳月。而淳月是女子,人在后宫,到底帮不得多少。加之前一年殇痛太甚,所有事情发生得太快,除却冷清,气氛亦是沉郁。 顾氏巨梁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你那两位哥哥,不大使力么?”她忍不住问,做好了他不答的准备。毕竟是家族内部事。 “你们都看到了,他们没有为难我。”你们,从阮雪音到所有非当时朝中人,所谓外界,“这其间自然有一些斡旋,有纪桓和一众老臣帮持,”他再顿,“我那时候毕竟才十五。” 没为难已经不错。便不要指望相帮。 轻描淡写,不说全更不说透,还像没说完。但也只能到这里了。阮雪音了然。 “你是嫡子。又是先君钦定。名正言顺。”以天长节夜宴上她对诸王之印象,老七宁王闲散,十一拥王没什么存在感,有气魄又有主张的,不过一个信王。信王顾星止排行第五,战封太子薨逝,他为长。 “名正言顺。好也不好。”阮雪音来不及体会“不好”是不好在哪儿,因为他继续在说,“我站在阶前,突然很怕明天。怕明天的谢年宴,怕所有人乌泱泱都在我眼皮底下,整个祁宫,整个霁都,整个祁国,都在我眼皮底下。而我站在最高处,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他依旧沉着目光,她看不清他眸色。“小雪,”尾音似叹,“我没准备好。那年五月初四之前,我的前路并非如此。那一日之前,所有人对我的期许都是,不要去看那个位子。”包括父君母后,终究没能说出口,“多年来我在准备的,不是为君,而是不为君。” 他停了片刻。 “五月初四之后,该是受三哥离世打击太甚,父君并没有即刻立储,他那时候身体状况虽不好,到底,”他顿,“无大碍。” 不至于半年内崩逝。阮雪音听懂了。 “当年十月,父君驾崩。” 这句话来得突兀。阮雪音心道。像是跳过了某段逻辑。无大碍和驾崩之间,隐隐藏着些—— 突然?又或意料之外。 依然是来不及回味。她继续凝神听他讲话。 “我稀里糊涂即了位,稀里糊涂开始应付从天而降的所有事。真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他一笑,颇自嘲,而终于抬眸看她,“但这种话我没法对任何人说,有些矫情,更显得虚伪。最重要的是,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我不能说。我得像个真正的君王。” 她握一握他的手,“你已经是了。你做得很好,不比任何一位先君差。” “但当时真的只是像。”他再笑,“十四岁,再是有一副好脑子,心性不全,经验也无,不过依葫芦画瓢,连气势都是装的。我稀里糊涂熬过了第一年,所有人都说我做得很好,但那天夜里,我站在阶前,突然想不起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仿佛是另一副神魂熬在这副躯壳里夙兴夜寐了一整年。” 阮雪音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握着他的手。 “我站在阶前,不敢出去,抬头看天,一颗星星都没有。当时我想,能这么一直躲在御书房就好了,不去想明天,不要站在高处,谁想来谁来。这样的日子,看不见日月星辰,这条路,并不舒服。” “但你没有退。更没有半分懈怠。你设了新规改进了军制,任人唯贤又妥善调和了旧臣与新贵,景弘四年的水灾,更是应对得周全近乎完美。”她亦微笑,眸中清滟泛着光。 “真不公平。”顾星朗神色轻松了些,“我干了什么你都知道。你那些年在做什么,我却一无所知。” “我就那几件事,每天都一样,不用知道得太清楚。” “但我都想知道。”他看着她,“小雪,你来得太晚了。还好我当时没退。否则今日你来,等在这里的便可能不是我了。” “你不会。”阮雪音道,“无论有没有我,你都是你。相比所谓更舒服的路,或者怀揣侥幸踩着基业混一天是一天,你更愿意尽你所能,将该做的事做到最好。” 迄今七年外界看到的一切,甚至在他们俩的事情上他反复斟酌,想完所有可能性而最终排好了应对之策方向前迈步—— 尽管她至今不知道那“有些惨烈”的应对之策究竟为何。 终归她也不会让他走到那一步。 但此为承担。承担恐惧、风险、责任和不能放弃的本心。 真智与真勇。 一个永远在寻求办法而从不后退的人。 顾星朗不意她会突然这般夸法。 “那个,”他干咳,“没有这么夸张。” “冬夜星星本就是少的。”她继续,接上他先前所述,“但四季轮转,总有重新多起来的时候。躲在御书房不出去,又怎么看得见呢?”她越过他肩头往露台方向望,只能望见极远的北天一角,“国君是带领万千子民追逐星辰的人。不见天上星,何以逐星辰。” 二十年来最璀璨那场星空,却是她带他看的。顾星朗心道。 “我有东西给你。”他说。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万载空阔独见君(下) 那是指甲盖大小的一枚白玉。 洁白无一丝瑕疵,油润似凝脂,三分透明,沉且光亮,似乎被雕成了—— 莲蓬? 线条若流水,莲子处凹陷如破晓凝露,小巧之极却精致不似凡尘物,安置在一方同样小巧的锦盒里,被他就这样倏忽从怀里掏出来。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动作。 “本来想明晚再给你。”他道,将东西从锦盒中拿出来。 阮雪音这才看清那白玉被坠在一根似银非银的明灿细链上。 “这枚羊脂玉莲蓬是我母后珍爱之物,昔年得了,一直没想好怎么用,亦舍不得用,就这么收着,偶尔拿出来观赏。后来给了我,我也这么收着,只观不用。直到看见你。”他一笑,目色清且亮,“你们很像。” 阮雪音反应片刻,约莫确定他是说自己和那枚玉像。这可怎么像法? “上个月我又拿出来,斟酌再三,觉得还是作坠为佳。此物实在太小,又不能损其分毫,很是费了些功夫。” 就在小雪之后那日。她出宫回蓬溪山那日。他不知并错过了她生辰,夜里盯着星月寥落的天幕发呆。 阮雪音怔了怔,“此物珍贵,你还是——” “母后将它交予我,嘱我日后,”他低头,似在看那枚莲蓬玉坠,“送给心爱之人。” 那就更不该给我。阮雪音心道。此物唯一,又是母亲所予,当等到至少半生过去再决定给谁。 “太贵重了,”她一壁说,下意识往后让,却让不得,腰后便是那方高几。 而锁骨间突然温凉。 他倾身过来,那枚玉莲蓬贴上了她肌肤;又探至她颈后,撩开一头青丝,像在将那细链—— 打结?锁扣? 那坠着白玉的细链尽头是分开的。她之前仿佛看到了。 这是什么奇巧匠艺? 顾星朗结束动作,退回来,盯着她锁骨间玉坠与肌肤浑然相映,很觉满意。 “这样明晚筵席时便能戴着了。” 自然不会在筵席上戴。根本也不想收。她抬手去摘,“我不喜欢佩戴饰物,你知道的。便先放在你这里,他日——” “拿不下来了。” “什么?”阮雪音再怔,手停在半空。 “此为死扣。匠师打制这细链时我特意吩咐了。一旦扣上,再也解不开。所以跟你说,很费了些功夫。”他再笑,颇得意,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这玉莲蓬轻巧,时刻戴着也不妨事,你如今只是不习惯。日子长了,渐渐适应,根本感知不到其存在,更不会觉得累赘。” 不是嫌累赘。她受不起。更不想他日需要拿下来时却拿不下来。 “很不喜欢么?”他观她沉默,又细察她眉眼间神色,半晌问。 她亦回观他神色,三分期待,三分紧张,三分失落又不甘心。 “喜欢。”遂道,抿嘴笑了笑,“只是你下回,比如戴上了便拿不下来这种事,至少提前告诉我。” “告诉你你又理由借口一堆。方才不就想拿下来?”顾星朗答,颇严肃,“只此一次。我也再没送出过第二件这种不能反悔的东西。” 纪晚苓左腕上那只碧玉镯呢?她蓦然想到。看起来亦是名贵非常,凡物所不能及。或也是定惠皇后之物? 玉镯戴得久了,同样不易摘下。 “小雪。” “嗯。” “你还是不放心。”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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