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只笑不答,说不全,没怎么参与过,亦对这些民间热闹无甚兴趣。 上官妧朝她手中青团努了努嘴,“喏,你这会儿就叫咬春。在蔚国,立春这日吃春点、春菜、各种应春令之物,都叫咬春。不过我们没有青团,是春饼,配上各种时令蔬菜,称咬春宴。” 段惜润颇神往,点头道:“听着就热闹。这般讲究,这种气氛,吃什么都是称心可口的。”这般说着,再转头朝阮雪音,“珮姐姐在蓬溪山不行立春之俗吗?” 她方才不答,她已然反应:都说六公主一年到头回崟宫不超过三次,看来春祭这种日子,她是不下山不回宫的。 “没什么讲究。”阮雪音淡笑,“于我们而言,四季不过星沉月落日头升,草木枯荣,花开花谢,时间罢了,每日都一样。” “珮夫人师徒三人长居草木间,观天地望山川,过的日子自然与我们不同。”上官妧再巧笑,看一眼段惜润。 “珮夫人观星,”纪晚苓道,“看星象而知四时,对于节气之事,怕是很难有惊喜。” 此一句有些解围意思。 阮雪音点头,“上古干支历法以北斗七星斗柄顶端所指方位确定节气。斗柄绕东、南、西、北一整圈为一年。寅位乃后天八卦上艮位,是年终岁首交结之方位,代表终而又始。斗指寅,为立春;指壬,为雨水;指丁为惊蛰,如此推进,至指丑时为大寒。一年之际,始于立春,终于大寒。所谓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也。” 所成终而所成始,终点即起点,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父亲也是此意。纪晚苓微笑,“珮夫人师承蓬溪山,不似我们自幼困于俗世高门,这些个趣识,闲来不妨多讲一讲,好过我们一本本一页页去翻圣人故纸。” “瑜夫人这便是为难珮姐姐了。”上官妧接话,“姐姐夜里要观星,晨间要补眠,其他时候都得陪伴君上,哪里有闲,又如何与我们茶话?也便是这种大日子,合宫出动,方能聚在一起说上几句。”遂转而向阮雪音, “上个月宫内浩浩荡荡搬运君上起居之物,据说偌大的挽澜殿被搬空了一半,全堆去了姐姐的折雪殿,却是实话还是那些不懂事的下人们嚼舌根呢?” 她笑得甚和气,甚柔顺,柔顺如仲春万条绿丝绦。 “四殿之中,折雪殿距挽澜殿最远。”四殿,自然指四夫人殿,阮雪音答,“他偶尔需要什么,一来一回取送太过麻烦,便放了些过来备用。” 此答不算圆滑,甚至未避锋芒,盖因如今情形被整个祁宫看在眼里,无谓掩耳盗铃。但也一定程度上否认了“半个挽澜殿”之说,减了态势,不至于招摇到谈话场上。 “姐姐荣宠冠祁宫,上月蔚国迎中宫,如今鸳临殿内住着的亦是姐姐亲妹。”上官妧笑意不减,“崟君陛下好福气,总共两个女儿,皆出色至此,近来人人都说,阮家此代占了青川半个后庭呢。” 人人是谁,民众还是阴谋家们,难于在场面上讨论。 而究竟是阮家占了青川半个后庭,还是蓬溪山占了青川半个后庭,纪晚苓蓦然想到,这是一个问题。 答案在蔚宫。 东风已至。她暗忖。西风何如?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上) 纪晚苓脑中西风正盘坐宛空湖畔,试图喂鱼。 二月初四,蔚国也在行春祭,迎芒神。但街上不打春牛,老百姓们皆击鼓舞龙作祈福之愿。 蔚北寒,地贫瘠,不宜犁田种粮;以苍梧为中心的蔚南相对丰饶,但受地理环境制约,蔚民们事农耕者总体比南边三国少,反而事牧者占了相当比重。 生存形态差异导致传统习俗之异,此为常理。因故当霁都周边百姓摩拳擦掌筹备春播时,部分苍梧民众涌上了像山。 像山不设夏牧场。且苍梧为国都,城中百姓多以经商为生。民众们上山不为牧区转场,只是郊游。登高踏青,顺道远眺皇室春祭。 漫山遍野的热闹,熙熙攘攘的街道,宫中往来忙碌排着正午咬春宴。 安静的只有宛空湖西南畔。 “真要去也是可以去的。去年不就去了?”奉漪蹲在离湖畔巨石竞庭歌盘坐处不远的一棵海棠树下,托腮看湖待命。 “越发没了正形,要么坐要么站,蹲着像什么话?”绣峦严正并立在旁,低声轻斥。 “坐着才不像话。哪有先生坐咱们也坐的道理。”奉漪回嘴,继而唉声叹气。 “行了。去年已经去过见识过了,今年不去也罢。春祭么,还不年年都一个样,规矩都是定死了的。” “今年同去年可不一样。”奉漪瞪眼,仰面看她,“今年有中宫的。上月大典已是错过了,我真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惊人之举。” 绣峦也瞪眼,声色俱厉,“‘她’字也是你该用的?脑袋架脖子上架累了是吧,想摘下来?” 奉漪下意识脖子一缩,“你别说这种话吓人,我也不过在咱们这儿一句随嘴。再说了,皇后敬重先生,隔三差五跑过来拜访叙话,我瞧着是个好相处之人,哪里就这般议论不得了。” “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再好相处,也是中宫。人家过来是同先生叙话,不是同你叙话。咱们伺候人当差,最该记得,站得再高也是台子高,不是咱们自己高。千万别觉得一时离天近,伸手就想摘星。要你下高台,也不过旁人一句话的事。” “数你道理多。”奉漪乍舌,继续仰着脸,“但话说回来,先生也是我蔚国臣子,还是君上近臣,功勋赫赫的谋士,”竞庭歌迄今为止的最大功绩,自然是辅佐新君登临大宝,“春祭百官朝,先生该去,为何要回避?” 但先生不是百官之一。绣峦暗忖。谋士不是官名,先生不在仕道上。 “没人说先生不该去。”却终没多嘴,“君上有旨意,皇后也亲自来请过,是先生自己要回避,不愿去。” “先生为何不愿去?” 去反而好,不去才别扭。绣峦再忖。却不知先生这么个素来爽快的人究竟别扭什么。 不知也知。就是拿不准。总归少嚼舌根的好。 她摇头,又朝湖畔努嘴,“你这么想知道,自己去问?” 奉漪撇嘴,“跟你讨论点什么,最是费劲。嘴严得要命。”她依旧仰着脸,也便看到了绣峦头上更高处那些海棠花枝,才二月,稀稀疏疏抽了些细芽,就着瓦蓝的天方瞧清楚那新绿,“离开花还有两个月呢。满湖花海,叫鸳临殿那位看见不知如何想法。” 绣峦蹙眉,“什么如何想法?宛空湖畔花植少,还不能种些垂丝海棠?” “这些垂丝海棠分明是——” “你若再这般胡乱操心,”绣峦打断,“莫说君上,回头先生要罚你逐你,我也不劝。” 奉漪长出一口气,无话再侃,又终于觉出了脖子酸,低回来复去看湖。“刚解冻。还没解完。这不大块大块的浮冰正飘着?哪里有鱼可喂。” “先生喂鱼从来是为醒脑。没有便没有,坐在那里就对了。”这般说着,忽觉不对,“怎么没有?立了春,水温升,潜在湖底过冬的鱼总有活着上来的,多少有一些。” 但好半天了,的确没见竞庭歌扬过手。她狐疑,也便抬步往湖畔巨石边去。 “先生没寻着鱼影么?” 竞庭歌意态闲闲,或该说懒,盯着湖面冰面在晴日下泛出光泽各异,半晌答:“怕是时候不到吧。还是都冻死了?一睡不醒,与世长辞。” 今日立春。人人欣喜,人人展望,与世长辞这种词实在扫兴,不合时宜。绣峦扯了嘴角勉强笑道: “鱼沉水底以越冬,每年都有上不来的。但奴婢在苍梧历冬二十一年,还没见过哪个塘子哪片湖,春来冰融而无一尾鱼生还的。自然是时候不到。”她亦看向晴日下隐泛碧蓝的水色波光,再觉欢喜, “民间云,立春有三候,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立春当日东风解冻,立春后五日蛰虫始振,再过五日才是鱼陟负冰。先生要喂鱼,十日后便能顺心遂意。” 竞庭歌认真听了,不免好笑,“真有这么准?若准,你早先见我拿了鱼食来坐,为何不拦?”一壁摇头起身,“经验之说,只能作参考,当不得实的。”世间事若都能这般,遵循前例掐指即准,也不需要后人动脑子了。 见她起身,绣峦心下微动,试探问:“咬春宴快开始了。君上数日前便说过,皇后昨日过来邀先生同往春祭,也请您赴宴。咱们这会儿收拾出发么?” “不去。”竞庭歌答,转身往静水坞方向走,“年年重复的事,有过一次便够了。多出来那些都是浪费时间。” 且她以什么身份赴宴?谋士?在座皆为要臣,唯一女眷是中宫皇后。去年没有阮墨兮,她坦荡荡去了,未觉不妥。今年却是怎么想怎么别扭。 终究不妥。她这般住在蔚宫。要请旨搬出去么? 午膳便如常在静水坞内用了。因是自己的小厨房,底下人又不确定竞庭歌会否赴咬春宴,总想着多半还是要去,并未准备与立春相关的任何菜式点心。 她浑不在意,吃了喝了,闲散在偏厅来回踱步看墙上那三把琴。然后将独幽拿下来拨出几个音。 味道不对。 遂拿铁客。差强人意。 最后取下飞泉,铮铮鏦鏦,确如清泉飞流,却与门外浮冰下沉寂湖水全不在一个季节。 如此气氛,她撇嘴,实在不适合弹《广陵止息》。别的又都不会。 对岸喧嚣正由浓转淡。她凝神细辨,该是宫宴到了尾声。 “上沉香台。”遂唤绣峦。茶足饭饱,不适合读书,出去走两步,登高瞧瞧城中热闹也好。 主仆二人便简单收拾出了门。刚走至湖畔鹅卵石径上,凤驾忽至。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中) 阮墨兮喜着红。尤其绛红。 绛红乃正红,一如喜服颜色。竞庭歌多年前见过她一次,便是阮佋四十岁天长节那次,死缠烂打央了阮雪音带她入崟宫见识。 那年她们十一岁。阮墨兮九岁。 九岁的小女孩,白皙精巧如瓷娃娃,便被包在这般绛红浓郁里。 因气候条件所致,崟人肤白为南边三国之冠,女子尤甚。阮雪音已是白得如玉如脂,阮墨兮不比她更白,却显得更白,盖因前者肌肤隐有些透明感,后者完全没有。 全然实在的白,不似玉,更像瓷。而她眉眼口鼻之精巧,很难用某一类型概括,又因性子言行皆无出挑处,只像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只像是。只是。竞庭歌总共没见过几位公主,但没由来觉得阮墨兮的样子就该是公主范本: 美丽,荣宠,三分骄纵,三分可爱,三分不知人间疾苦的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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