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她在祁宫见了顾家姐妹。淳月端秀,庄严,持重,而聪慧谨慎,堪为长公主范本;淳风活泼,活泼而透出几分刚烈,又有些莽,有些执。 用阮雪音的话说,她们都是盛世公主,却是历过变故尝过些皇室风霜的盛世公主。 她们十来岁时便站在顾星朗身边看他独撑顾氏巨梁。或多或少,哪怕没心没肺如顾淳风,也不可能全不受影响。她的莽与执,与一般公主的骄纵并不一样。 阮墨兮不是。没有父母亡故,没有近忧远虑,生得一张漂亮脸蛋,整个崟宫独一份的宠爱,真正天之娇女。 这样的姑娘,除了有长成蠢货的风险,几乎没毛病。 此后九年竞庭歌再没见过她。阮雪音每年两三次去了又回,亦鲜少提。如今看来,她没有长成蠢货。 不算智,不算慧,但不蠢。 大婚第二日她便来了静水坞拜访。此后每隔两三日,总要过来,送些东西,说些闲话,短短半月,已经四五趟。 “皇后怎么这时候来了。”不行礼,不乱笑,讲话不客气,此为竞庭歌常态。 但绣峦总觉得她对这位笑得尤其少,尤其不客气。 “咬春宴上没见着先生,君上同我都记挂得很。这会儿筵席也散了,君上回了御徖殿午歇,本宫午间向来是不睡的,便来先生这里看看,”阮墨兮应,于对方之不行礼无笑意稀松平常, “今日合宫忙着春祭春宴,一定不周到,先生的小厨房远在静水坞,估摸也没准备立春该有的春饼春盘。”这般说着,转而向身边婢子,“本宫亲去御膳司挑了些,每样一点点,先生都尝尝,咬一口,毕竟节庆,是个意思。” 阮墨兮说话叫人难拒绝。永远笑盈盈,有主意却不强势,无端热情,以至于热烈,又怎么看怎么没心眼,一言一行皆是发自肺腑的“对你好”。 总之几个回合下来,绣峦奉漪的共同观感是:中宫年纪虽小,人却周全,尤其性子好—— 非温柔非端庄那种好,该叫可爱,招人喜欢。 大半个蔚宫亦同此感。 便是竞庭歌有时候都怼她不回。或也是不知该如何怼。 “我不喜欢吃饼。”她答,“春盘什么的,也不过是饼加青菜,换了摆法而已。午膳时都用过了。多谢记挂。” “摆法不同,意思也就不一样。不然怎么要特意取作春盘呢?”阮墨兮盈盈再笑,顾盼生辉,伸手从婢子手中将托盘接过来,“先生这便尝尝吧,本宫陪你一起。” 遂亲自端了托盘往静水坞去。 竞庭歌杵在原地半晌。 “我同意了么?” 绣峦哭笑不得,“先生就去用些吧,也是皇后一番美意。” 谁要这种美意?哪有逼着人吃东西的? 竞庭歌唬着眼,无计可施只好又往回走。绣峦暗称奇,心道中宫的路数倒总能制住先生,这便叫做,秀才遇到兵? 千般道理皆不言,拒绝只当没听见。君上若是这种性子,恐怕今番情形亦会不同? “实话讲,蔚宫这些吃食,真的不如崟宫。”入得静水坞,进了偏厅,阮墨兮将托盘内菜色一一摆出来,方坐下示意竞庭歌也坐,“本宫同君上也是这么说,他倒不生气,让我爱吃什么都交代给御膳司,他们总有办法学着做。却哪里会一个味道呢?样子到家罢了。” 见竞庭歌坐下却不抬手不拿筷子,再催:“先生就一样咬上一口,都是些青菜,饼也是小块的,撑不着,更不必担心发胖。”这般说着,自己夹了一筷子菜入口,“本宫母妃说,立春这日随俗随得好,接下来的日子才有盼头。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无稽之谈。竞庭歌心道。今年有没有盼头,跟我此刻吃不吃青菜有何关系?又去看那种热情洋溢殷殷规劝的脸。 阮墨兮的母妃是姝夫人,竞庭歌十一岁那年也见过。今日看来,崟八公主美貌多是承袭其母,而青出于蓝。怕是性子行事也与姝夫人如出一辙? 阮佋其人很有几分古怪脾气,据说年轻时还好,越往后越喜怒无常,身侧嫔御换了一位又一位,唯姝夫人多年来不受冷待,如今年近四旬,依然备受重视,位不及皇后,而荣宠近皇后。 先皇后,也就是太子阮佶的母亲,已经身故多年。崟国中宫自此悬空,至今未再新立。 却不知姝夫人有没有念想?能常伴君侧多年,自然是容貌心性都过关,还调教出了这么一个深谙后庭生存道的女儿。 且女儿先自己一步做了中宫,十八岁。也算不辱家门了。 诸般念头起,脑子快如竞庭歌也不过花了瞬息。她拾筷夹春饼,慢悠悠嚼了,方随意道:“北国不比南国精致,从吃食到衣着用度。皇后能入乡随俗,是蔚国之幸。” “也还好。”阮墨兮道,“北国有北国的好。比如室内处处暖,只要不出门,冬日跟春日里几乎没两样。皮毛所制衣物也好,质地上乘,品类又多,刚来那几日,光各色毛料就给本宫挑花了眼。” 竞庭歌一嗤,“皇后在崟宫时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金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素日里邦交往来,蔚宫也送过不少一等一的毛料去锁宁城。姝夫人尊贵,崟君陛下就你这么个宝贝女儿,还不通通都赏赐了来?” 阮墨兮眨了眨眼,似乎赧然,“先生哪里话。先生的师姐是本宫六姐,自然也是父君掌上明珠。只是六姐姐总不在宫里,才都让本宫占了便宜。” “是么?”竞庭歌挑眉,似笑非笑,这小姑娘比她预计的还要会讲话。阮雪音曾评她脑力不济,却是低估了。 “六姐姐性子冷,”阮墨兮切切点头,“父君亦不是随和之人,两人都等着对方主动,天长日久,便越发相处不来。且那年天长节筵席先生也看见了,如此隆重的一回,祝寿时六姐姐依然不肯唤一声父君,还是呼陛下。” 竞庭歌记得。她就坐在阮雪音旁席。眼睁睁看她冷着脸起了身说了祝寿词—— 自然冰冰凉,全无情绪,一番祝词念得如悼词。 阮佋听到最后脸都绿了。 阮雪音这人冷起来能冻冰三尺。竞庭歌领教过,深得其味。 “崟君陛下从来也不拿她当女儿看。”对方客气,自己却没有客气的必要,“我不是女儿,你便也不是父亲,有什么问题么?生恩不及养恩,更何况阮雪音是她母亲生的。你父君对这个所谓的女儿究竟有什么恩情可言?血缘?” 笑话。 “父君毕竟,”此一番连珠炮甚是声势夺人,阮墨兮怔了又怔,方含了三分怯应:“将六姐姐送去了祁宫。如今听雪灯亮,珮夫人荣宠更胜昔日明夫人,这般好姻缘,终归是父君与的。父君对六姐,终归是尽到了责任。”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下) 竞庭歌闻言,微睨了眼,“听你意思,阮雪音得顾星朗钟爱还是你父君的功劳?” 阮墨兮知道对方语出大胆。大胆近乎出格,无视一切尊卑礼数。是故先前那番针对崟君枉为人父的当面指摘,她接受无碍,也能就着话头往回拽一拽,以和气氛。 “顾星朗”三个字却是超出了预期。 国君名讳随便喊,哪怕她们俩都不是祁人—— 过分了些吧? 她呆一瞬,想了想答:“自然有父君一份恩。现下祁国四夫人,非公主即贵女,六姐姐若非顶着这层身份,如何坐得上四夫人之位?” “阮雪音被你父君送过去是因为蓬溪山。顾星朗坐拥如此高水准的后宫却独独喜欢她,也是因为蓬溪山。” 竞庭歌说完这两句,自觉怪异。却同她讲这些利害关系做什么?且不说她可能根本就知道,只是在装不知道—— 就算是真不知道。瞎就继续瞎着,我还上赶着帮你擦亮双眼么? “先生所言也在理。”阮墨兮应,情真意切,“六姐姐与先生深居蓬溪山钻营多年,习得一身好本事,又都貌美,是普通女子比不了的人物。六姐姐如今得祁君陛下眷顾,整个阮氏亦感荣光。先生,”她低了声量,四下一顾,婢子们都候在偏厅锦帘外, “你说六姐姐会做皇后吗?” 竞庭歌眨了眨眼,“我怎么知道?” “入宫不到一年便点了灯,”阮墨兮再道,更真更切,一张瓷娃娃脸全无城府,“这般阵势,正位中宫也不过祁君陛下一拍脑门儿的事吧?” “你很期待?”竞庭歌再次睨了眼,“还是你父君很期待?” “那倒没有。父君没怎么提过。但终归是好事。” 总共两个女儿,都做了中宫,要上天不成? 竞庭歌心下白眼,不置可否,忽然反应,又夹一筷子小青菜随口问: “去冬听雪灯亮,崟君陛下满意得紧吧。” 她用的“满意”,不是“高兴”。 阮墨兮凝神片刻,似乎难言,半晌答: “不瞒先生说,六姐姐嫁去祁国,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回来。从前一年还入宫两三趟,现如今是彻底不往来了。父君偶尔提起来,”一顿,“不高兴得很呢。” “她已经遂你父君的愿去了祁宫,回不回只言片语,选择在她自己。”竞庭歌灿笑,饶有兴味,“你们希望她回什么只言片语?” 阮墨兮怔半刻,似没想通对方为何作此问,“自然是家书。”她答,“各国远嫁的公主贵女都是被允许定期回传家书的。” 内容经过拆查的家书。 竞庭歌盯她半刻。如果是唱戏,功底未免太好,连自己都瞧不出破绽。 千里迢迢来了蔚宫,阮佋竟然什么都不教?至少打个底吧。 “她昔年在蓬溪山便从不传家书,如今为何要传?”遂继续盯着对方,继续灿笑,“当初要送女儿去霁都,崟君陛下选她不选你,对你和姝夫人便没有说法?” 阮墨兮依旧盈盈然,盈盈然里带出三分尴尬,“在我和六姐姐的事上,父君确实偏心了些,此一项,连母妃和本宫都常觉不过意。” 动听话当真一套又一套。竞庭歌心下冷笑。 “那时候决定嫁六姐姐过去,父君确有说法,大概意思,”她停一停,似在措辞,“祁君陛下自是千般好,但祁国后庭注定要热闹过头,本宫去了,未必,”而就此顿住。 未必能如今日在蔚宫般占着这么大一份荣宠。 还是中宫位。 竞庭歌了然。“是偏心,也是审时度势。”她冷笑出声,搁了筷子,“祁宫是个修罗场,仅仅精通后庭存亡道是不够的。”且后庭之争就那么回事,小家子气,她和阮雪音都很瞧不上,“顾星朗那个人,一般女子降不住。送你去,阮家未必有今日态势。” “先生是说,”阮墨兮目光熠熠,“祁君陛下果真对我六姐姐言听计从?” “皇后隔三差五来找我,就是想知道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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