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很自然。 顾星朗依旧散目光于场间,不时扫过殿外梧桐青影。 已经表完态的三位,眼睛落在地面。 但注意力该是全部集中到了纪晚苓身上。 她还没起身。 也就没表态。 进殿之后,除了言茶点事,她根本没发过言。 不起身不表态的意思。 没人再出声,却分明都在等。 日影打进来,格外显得长。 半晌。 “臣妾以为,中宫之位该定。”她终于站起来,“人选,也很明确。” 上官妧转头望她,有些震惊。 段惜润眨了眨眼,也望过去。 阮雪音就在她正对面,只用抬眼平视前方。 纪晚苓说完这句,也平正了目光,直视她, “珮夫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前朝中宫之论,由始至终不牵扯折雪殿。”言及此,她余光微扫段惜润和上官妧, “方才一番开诚布公,煮雨采露二殿都无意中宫位,是真心,也是避嫌。臣妾也无意中宫位,也是真心,更是避嫌。” 她说完这两句,转而向顾星朗,福身,温柔而诚挚, “臣妾不懂朝堂事,唯一所盼,不过君上万事顺遂、喜乐康健。如今三殿皆深陷人言,君上难于抉择,又无论选谁,都会驳了另一些朝臣的心血,” 她抬头,目光亦温柔, “那么珮夫人,反而是最佳中宫之选。于朝堂,不牵连任何一位臣工;于邦交,珮夫人长于蓬溪山,不会太让人觉得,我大祁与崟国亲厚,远胜其他两国。” “定不会生此误会。”上官妧忙道。 “是。”段惜润也道,“珮姐姐宠冠祁宫,天下皆知,入主承泽殿,理所应当。” 不会是定好的策略排好的局。 阮雪音飞速转脑。 纪晚苓和自己是不约而同到的。 段惜润受君命临时过来。 上官妧今日前来陈情,并不知道她们会接连而至。 却莫名其妙走到了此刻这步。 她们三个人,基于不同的缘故和考量,同时将中宫位推向了自己。 这种时候,顾星朗不能替自己说话。 “雪音你怎么想。”便听他声起,转了眸光看过来。 “回君上的话,”阮雪音没有完全想好,语速难得慢, “据臣妾有限所知,此次中宫议题生于朝野,起因正是折雪殿专宠。后庭失序,专宠是因也是果,所以需要中宫统御,以正皇家逻辑。” 这番道理她并不认同。但朝野认知如此,现下她要说理脱身,不得不以之为背景。 而专宠当事人言专宠,实在荒唐,也非常尴尬。 好在于人言方面,她与竞庭歌一样,向来不惧,甚至很有些皮厚。 “问题的源头,自然不可能再成为问题的解法。于君上,专宠已为过,再立臣妾为中宫,是过上加过。于朝臣,雪音已是戴罪之身,有失嫔御德行,更无资格正位中宫。” “珮夫人此言差矣。”纪晚苓已经转回视线,平正目光听她发言,看了许久,“君上恩宠,是君上自由。何来过错之说?” “珮姐姐这话确实不当。”上官妧迟疑开口,“还过上加过。这种词怎能无端用于君上,是大不敬啊!” 她言辞恳切,剪瞳如秋水。 段惜润再次绞了手,想转头看一看阮雪音,终觉不方便,咬唇半晌,一言未发。 “若非过错。”阮雪音淡声,只平视纪晚苓, “朝臣为何要谏。自来臣子之责,在于讽议左右,以匡人君。若非君主行为在臣子看来不妥、甚至有过,谁会将之立案成谏,在早朝上禀奏,甚至举朝野之力讨论鞭笞。” “珮夫人言鞭笞。”纪晚苓杏眼微澜,“太严重了。将我大祁朝臣们说得,如虎狼一般。” “雪音言鞭笞,说的是自己,不是君上。自古人言,杀伐不见血。周遭皆铜墙,偏偏辨不出究竟谁在说话。家师曾道,此为世间最高明的无物之阵。” 她静静望纪晚苓,目色隔了数年前的五月雪, “专宠与中宫谏,便是一场无物之阵。封亭关流言,也是一场无物之阵。”
第388章 微澜 日色更长,也深。深金色的初夏落日色由光化作影,纪晚苓眸光忽利,旋即下沉: “珮夫人顾左右而言他,竟拿封亭关流言比中宫谏议。”她咬字有些重,与眸色一般沉, “此比不妥。在景弘年间于挽澜殿上公然论封亭关流言,珮夫人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段惜润唬得心头骤跳,终忍不住转头看阮雪音。对方面无表情,依旧平视纪晚苓。 纪晚苓也无表情,也平视过来,目色比暮色更暗。 顾星朗坐正北席。从段惜润位置看过去,恰在两人之间。她视线来回悄打量二人,也就无可避免看到了顾星朗的表情。 他哪里也没看,目光收在桌案上,似在细瞧杯中茶影。正北席在殿中最靠里的地方,光线最暗,尚未天黑,没掌灯,他的脸几乎隐在暗色里。 怕是真恼了。段惜润越加紧张。封亭关流言不比其他,整个祁国不成文的规矩,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能提。 言论自由是一回事,声势浩荡诋毁国君是另一回事。景弘元年七月天长节,十五岁的顾星朗曾昭告天下,传言不属实,望臣民保持清醒,亦保持善意。 算是公开有所回应。回应之后,至少祁国境内,声势渐弱。这当中自然有一些强制措施。而顾星朗在位越久,越得民心,更多人自发以绝口不提流言的方式来保护他。 “不提”这项规矩,与其说是自上而下的强制,不如说是自下而上的拥戴。 “珮姐姐长在蓬溪山,”半晌无人语,段惜润诺诺开口,“国别感弱,也不那么,将规矩礼数放在心上。”边想边说,又紧张,不甚连贯, “此番失言,定是无心。恳请君上,宽宥姐姐这一次。” “珮姐姐是君上枕边人。”上官妧话音起于段惜润尾音落处,“盛宠泼天,哪里就会被怪罪了。润儿你且放宽心。君上自有圣裁。” 这话说得也实在诛心。按道理,场间四位皆该是顾星朗枕边人。独言阮雪音,与方才纪晚苓所谓最佳中宫之选,倒有些异曲同工妙处。 “珮夫人已经嫁入祁国,”却听纪晚苓再道,不疾不徐,眸中深沉渐淡, “该守祁国规矩。又为宠妃,更当以身作则,切忌以个人言论扰乱视听,置君上声名于不顾。”她恢复了往日端和,利色尽敛, “晚苓是祁人,一切为君上为家国计。珮夫人,方才所言,若有得罪,还请见谅。”又转而向顾星朗,盈盈一拜, “臣妾适才向珮夫人发难,若有错失,但凭君上惩戒。” 自无错失,句句皆是忠君爱国。且纪晚苓位分略高于阮雪音,这样一番说理告诫,也实在称不上发难。 主动言错,任由顾星朗处置,分明有讽专宠之嫌。 真是厉害。阮雪音由衷赞叹。非常妥帖与严丝合缝。 非常纪桓。 “瑜夫人规劝,字字在理。”她开口,缓步至殿中央,行了个跪拜大礼,“臣妾方才失言,犯了大忌,请君上责罚。” 涤砚已经安排呈送完一应茶点,此刻正立在顾星朗身侧。眼见阮雪音跪下去,袖摆高起重重叩拜,莫名有些腿软。 他吞咽一口,悄悄看顾星朗,心道这可如何是好,晚上回了折雪殿,君上还不得跪回去? “珮夫人言辞有失,说明对后庭准则、嫔御之道,理解有欠。”顾星朗缓开口,“罚抄《女则》十遍,限期三日,交与瑜夫人过目。” 半刻安静。 “君上宽宥,臣妾领罚。”阮雪音应,直起身,依旧跪着。 “起来吧。” “君上。”纪晚苓开口,“交与臣妾,不合规矩。还是——” “去岁便说过,中宫一日未定,你掌后庭事。晚苓,你是祁相之女,自幼往来于宫廷,对祁宫各项规矩了然于心,为人又妥当,交给你,朕最放心。” 言及此,他扫上众人面庞, “瑜夫人乃四夫人之首,打理后宫一向得力,想来你们都无意见。” “是。”段惜润道。 “自然听候瑜姐姐吩咐。”上官妧道。 “君上——”纪晚苓再道。 “哪日中宫位定,”顾星朗温和望她,“嫔御们再受惩处,自有皇后担待。现下还需你多费心。” “是。” 顾星朗点头,似觉困乏,动了动脖子,“什么时辰了?” “回君上,”涤砚忙答,“酉时将过。” “这么晚了。传膳吧。” “是。那——” 显然想问是否留夫人们共用。 “今日过来,未提前同涤砚大人招呼。”纪晚苓一福,“临时安排,恐添麻烦,便不搅扰君上用膳了,臣妾告退。” “臣妾也告退。”上官妧亦福。 “臣妾也告退。”段惜润跟上。 阮雪音也福,没说什么,与段惜润前后脚往外去。 她今日身上香气倒特别。阮雪音在后,正踏上段惜润行过之处。 与以往都不一样。她细嗅。 叫人—— 叫人松弛。 好奇心愈重,她加快步子,离对方愈近,竟渐生出晕眩感。她稍警惕,又觉荒谬,暗忖恐怕是因为饿了。 而突然晃了晃。 眼前发黑,有些站不住,已经到了殿门口。 “夫人!” 云玺眼疾手快,半步上去将人扶住。众人皆停步,面面相觑。 “姐姐这是怎么了?” 却不是段惜润问的。 是上官妧。 “没事吧。”纪晚苓也在近旁,淡淡道。 段惜润已然过来,轻扶阮雪音另一边胳膊,“姐姐?” 香气袭人,意识退去大半,若非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该已经倒下去了。 “怎么回事?” 顾星朗的声音自极远处传来,如梦中之语。 眼前画面由黑转白,茫茫白色如浓雾重重,无论如何寻不得空隙。 她伸手拨浓雾,一重又一重,总算觅得稀薄处。 再拨,出不去。她支起全副精气神,奋力一挣—— 有画面了。乌木横梁,殿顶彩画,挽澜殿的梧桐香。 还有惜润身上的香。残漾在鼻息间,依然叫人晕眩。 “夫人睁眼了!” 是云玺。她缓移视线往下,先看到了云玺的脸,远远近近立着段惜润、上官妧和纪晚苓。 她微张口,想叫惜润站远些,脑子慢转,反应过来不妥,没讲出来。 “想说什么?” 是顾星朗。在最近处。她左边。而自己斜靠在方才座椅上。 “没事。”她轻道,“许是夜里没睡好。”仍旧混沌,语速极慢,“回去歇会儿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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