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王妃及时出手,还不知要闹到怎样田地。” 安王妃笑笑,“不至于立时殒命,只是醒不过来。” 看似端和,却是个清冷性子,倒对自己的路。阮雪音一壁想,再道: “醒来之后听闻,此毒连曲京城内几位名医都不识得,王妃倒会看还会治。” “很多年不动手了,生疏。好在方子记得,药材也有,施针的时候有一处没扎好,见了点血,在你后腰上。”安王妃拿一颗鲜莲子慢剥,“刚摘来的,不知姑娘喜不喜欢。” 崟国没有夏食鲜莲子的传统,祁国有,阮雪音并不喜欢,还是拿起那支碧绿莲蓬也扣下来一颗剥。 “我习医早,学成之后,狠用了几年,然后金盆洗手,再不行医。”却听对方继续。 “为何?” 安王妃看她一眼,“事情做完了,还留着本事,叫做不惜命。” 阮雪音眉心跳了跳。“听闻王妃母家在韵水。”韵水王氏,临出门前她找上官宴确认过。 “姑娘开始查我了。” “不敢。只是凤凰泣乃秘药,王妃却通晓,是过去常出入皇宫?” 安王妃剥莲子的手顿了顿,或该说抖了抖,极微,抬眼看阮雪音时神色也有些不同,“姑娘是崟国人,常居苍梧,也识凤凰泣。” 阮雪音稍踟蹰,认真盯对方面上变化于微处,一字字慢道:“家师也习医,尤擅药。” “惢姬大人竟通医药。” 她表情极难读。欣慰,沉重,释然,哀戚,又仿佛喜悦? 也可能都没有。阮雪音持续盯着那张脸。可能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安王妃二十岁自韵水嫁入曲京,二十岁前在母家的生活也一定有据可查。 为何会有这么多对不上甚至根本不可能的时间矛盾。 又为何会有这么多强而有力、难以用其他原因解释的事实巧合。 如果不是东宫药园,这些巧合的起点又是什么。 “我五岁入师门,”身子乏脑力弱,险些说错,她提醒自己是竞庭歌,“常随老师打理药园,虽不像师姐那般精习,到底知道些。我一直以为,老师在用药方面独到,天下间少有人能及。下山之后却发现,同样独到的,不止老师一位。” “珮夫人上月在鸣銮殿上与瑾夫人当场对药理的事,我也听说了。”安王妃淡笑,“江山代有才人出。” 对方于药园二字没什么反应。说及自己和上官妧时也很平淡。 探不下去了。阮雪音转话头: “王妃如何知道我昨日遇险,需要救治?” “姑娘劳心过甚,很伤身的。”安王妃长叹,仔细观她面色,“你受凤凰泣摧折近六个时辰不得解,已是大损。我留下的方子也并不能及时止凤凰泣之损,还需坚持服用,辅以饮食睡眠,慢慢调养。” “多谢王妃照拂。”阮雪音就着坐势欠了欠身,“方才王妃说,此药久不得解,不会立时殒命,却会醒不过来。那是要睡多久?” “短的一日。长的半年。” 曲京七月,蝉鸣却不如霁都盛,反而其他虫声织在热气里浓得化不开。 “然后呢?” “然后便再也醒不来。” 阮雪音后背一凉。 “姑娘的身子底不算太好,仿佛幼时得过寒症?”乳白玉润的莲子脱青衣而出,安王妃将之递到阮雪音手里, “今晨忙着施针配药,号脉仓促,不一定准。肺气亦不算足,该是寒症留下的问题,乍瞧上去好,根儿上却弱,小时候久咳过吧。”她抬眼再看一瞬阮雪音, “但被极周全而长时间的调理手段治好了七八分,如今看来,是惢姬大人心血。” 一句问盘桓在嗓间,放在平时也便按住了。但人在病时弱时内外皆虚时,真的很容易走心,也很容易犯错。 “王妃同家师认识?” 安王妃一怔,“认识就好了。我也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节骨眼已至,要不要讲出东宫药园四字。她稍犹豫,却听对方又道: “姑娘抱病而来,不只是为了找我吧?” 确非迂回探究之时。阮雪音点头: “想建议安王,即刻入韵水。”
第426章 长门赋(上) 马车踢跶,自曲京一路南行。 阮雪音歪在车内,顾淳风不停为她拭额上颊边薄汗。 “你慢点儿!”顾淳风掀帘,一拍沈疾后背,“再颠别说嫂嫂,我都要吐了。” “不能再慢了。”阮雪音浅声,“马车已是误功夫,必要赶在,”赶在宫门关之前进去,否则白费功夫。 “嫂嫂你究竟打算干嘛?”顾淳风放下车帘低声,“看这样子是要打起来了吧?逼宫呗?白君叫那什么洛王去韵水,是要杀他?”她略思忖, “那洛王若实在怕,装疯装病呗。不用硬杠嘛。” 淳风这段日子倒读了些书。放在早几年,很可能要装疯装病的。 如今不必了。箭在弦上,对几方来说都到了该发之时。只是这时间。阮雪音暗忖。比预计的早了两日。 白君对她果然也不尽信。 好在大势如期。也不可能不如期。 “嫂嫂,”见她不言,顾淳风小了声气,“白国这局面,是你弄的?九哥允你跟着珍夫人过来,也是为这个?珍夫人知道么?” “一国政局,岂是我能翻弄。”阮雪音小口喘气,“这些个所谓权术谋算,不过就是因时因势因人性,同时放大弱点和利益,博弈交换,件件皆有凭据。从来没有凭空造出的局面,不过是看,谁最会钻空子。”她一垂眼帘,似乎疲累,“没什么了不起的。” 倒是前辈有言,唯天下之至诚能胜天下之至伪,唯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她和顾星朗都觉得,这才了不起。 马车颠簸,两人都有些东倒西歪,顾淳风忙不迭给她拍背, “九哥也是的,这么大事让你一个人来。你还在疑罪禁足,如今宫里又刚好剩那两个不安好心的,万一被谁发现你不在折雪殿,又是一顿闹腾。” “疑罪禁足,不一定非要关在折雪殿。圣心难测,他若有意换了地方拘我,谁又敢说什么。” “那倒是。”顾淳风撇嘴半刻,似在出神,半晌道:“纪晚苓呢,你也不担心?” 阮雪音怔了怔,脑中诸事纷然,也不知算不算明知故问:“担心什么?” “我瞧她可是今非昔比了。”淳风语声幽幽,“我出发前这小半月,那姐姐三天两头往挽澜殿跑,傍晚九哥散步也常遇到,自然便一起走。”她一顿, “不过你放心,被我撞上那两回,我也加入了,呛得她没法子。后来我亦时不常找九哥共膳,也陪他散步。只是这几日我出来了,”她再撇了嘴。 阮雪音笑笑,“他是国君,无论是否瑜夫人,此类状况都属平常。我若日复一日为这种事担心,恐怕要担心半辈子。” 为何是半辈子不是一辈子?顾淳风没立时懂,只眨眼问:“所以,你已经不介意了?” “介意。但就目前而言,介意无用。” “目前而言?” 此一句未及答,车轱辘声显著变缓。顾淳风掀帘欲问,被阮雪音按住手腕。 “怎么了?”隔着厚重车帘,阮雪音轻声。 “夫人,前面有辆车,像是在等咱们。” 白国没有荒郊,一路高木深林皆是浓翠蔽天。那马车极朴素,比他们所乘这辆更小。只一名车夫,站在车前恭候,见沈疾停下,恭谨拜了拜。 “怕不是哪个王要见嫂嫂?还是宫里那位?”顾淳风两指撩开一条帘缝,小声道,“别去了吧,准不是好事。” 就着那条帘缝,阮雪音凝眸而望。林间湿热,车中更闷,无风入帘,薄汗渐聚成一整滴自她鬓间至眉梢,滑过脸颊到了腮边。 “咱们到哪儿了?”半晌她问。 “出这条林道再行约五十里,便是韵水界碑。”沈疾低声答,“夫人若觉有必要去,不妨去。咱们的人都在,上官公子留下那些也都跟着。” 阮雪音点头:“我去一下。” 遂下车又上车,大概半柱香之后,马车停在了一方僻静院落前。阮雪音沿路竖耳朵听,没去闹市,反而越走越静,临下车时已可闻空林鸟鸣。 确在一片空林之中。 眼前院落亦普通,便如她入白国以来所见任何一处寻常人家。菜圃青绿,花树缤纷,木制的两层房子常年受南国密林滋养,有种润泽感。 车夫垂手恭立在侧,不见异常。阮雪音也便慢吞吞信步进去,边走边看,终至檐下。 两扇的门大开着,开得格外周正,一副迎客之姿。就着此般视野她放眼往里看,极目皆是字,一幅幅高挂在墙上垂下来,倒叫她想起锁宁城地下赌坊上官宴那间字画室。 不同的是,这里只有字,没有画。 且不是一般的字。似画非画,似符非符,个个复杂如鬼画符,放在从前她一个都不认识。 也是今非昔比了。 她依然站在门前,随便挑了一幅开始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 最后那字她认不出,好在整句是认得的。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长门赋》。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她动了动眉心。 字复杂,字形也便比普通文字要大,因此每一幅都只一句,这头两句已是两幅字。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懽心。』 我之所行,何等愚蠢,不过只为了博取郎君欢心。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请给我机会容我泣诉,盼郎君还能予我回音。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宫怨第一赋,果然字字凄清,一情一景皆堪怜。阮雪音从前不解此间风情,只认此赋文采斐然、涓涓而亮烈,今时今日立于此处,循水书之构字逻辑逐句慢读,倒真读出来绵绵哀怨,深长以至于绝望。 浩浩汤汤的《长门赋》,每句一幅。她终于迈步过门槛,方见四壁皆是白纸落字,所有字幅合在一处,正是全诗。 “姐姐来了。” 便在她辗转一圈扫过满墙水书之后,一道少女声清脆如银铃起。 去年第一次见是在宫宴上。四月初南薰阁,阮雪音记得很清楚。说是宫宴,更像家宴,主要目的是让四位夫人正式照个面,顾星朗并未出席。 她到得最晚,还带着暗沉肤色颊边红痕,走进去座上三人皆侧目,橘粉色的段惜润笑盈盈开口: “珮夫人这边坐。” 东侧第一席,她的邻席,如此座次之后再没变过。 就是这道银铃声,永远纯真善意,人世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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