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实在接得顺遂,且以退为进暗藏重点。 顾星朗也稍怔方反应此话重点,“啊。嗯。” 这叫什么反应。顾淳风蹙眉,清嗓子又抚肚子,“怎么还不来吃的?饿死了。” 沈疾守门口竖着耳朵待命,闻言进来一礼: “臣去问问。” 饭菜一碟碟端上来,自然粗糙,色香味并食材刀功都无讲究可言。纷纷举箸,却有些无从下箸,同样粗糙发黑的筷子刷刷悬在半空,竞庭歌一笑,夹起半片黑乎乎肉干嚼了, “没毒。吃吧。” 三国行军往锁宁,突然停下入村舍用饭,美其名曰歇息,实在也很像陷阱。众人下不去箸,一因不惯过分粗糙的农家菜,二也因非常时候,一粥一饭皆须留神。 阮雪音应声夹菜,淳风跟上,一个个方假作无事且根本没听见竞庭歌那句话般朵颐起来。 却是吃得费劲。竞庭歌最惯,阮雪音、阮仲次之,顾星朗、慕容峋、顾淳风虽有些下咽困难,勉强还能张嘴。 纪晚苓戳着碗中黏糊糊米粒半晌没张嘴。 都注意到了,没人吭声。顾淳风更嫌弃瞥一眼她的碗和戳米饭那只素手,撇嘴继续吃。 顾星朗看一眼再看一眼,开口道: “汤还不错,可以喝些。”又发现她面前碟中不是青豆就是肉干,知她不喜,示意淳风, “把这碟小青菜换过去吧。” 那碟小青菜在阮雪音跟前。阮雪音不爱青菜,正好纪晚苓喜欢,如此分配,算是合理。 “要换你自己换。”顾淳风唬着脸。有完没完?! “殿下你直接和祁君陛下换位子吧。”竞庭歌嗤笑,“省得陛下想为瑜夫人换菜夹菜,总不方便。” 阮雪音放下碗筷,拿出绢子轻拭嘴,“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入未时,日头更烈,那农家孩童竟并没有被唤进里屋,而是在更远空地上扔石头玩儿。 关外高地生活的孩子,脸颊上两片自然的红,被冬寒一冻又或被烈日一晒,更加红得似要从颊边扑出来;长得不算好看,胜在年纪小,看上去顶多四五岁正是可爱时候。 她走过去蹲下同他一起捡石头。 那孩子似孤僻,也可能只是怕生,两人同捡同扔半晌竟无一句话。 “好玩儿么?”阮雪音主动问。 孩童不看她,只是点头,继续掷石子向远处低矮灌木丛。 “小男孩喜欢的游戏吧。小女孩这时候喜欢什么呢。”她接着道,微笑自语。 “读书,除草,磨药,看日升月落听雷电风雨。” 竞庭歌不知何时出了来,也蹲下扒拉地上石子, “咱们这时候哪里知道玩儿,观日月听风雨就是玩儿。你想知道寻常四五岁小女孩都怎么玩儿,得去问里面那两位。” 阮雪音继续捡石头扔,“这么快吃好了?” “哪有你快。” “不敢不快。” 竞庭歌知她意思,也不辩驳,将新捡的几块石头递到那孩童手里,又说了两句怎样扔才更远的话,方笑笑道: “你一向不招惹小孩子,怎么转性了。” “你不也是。”蹲得腿乏,阮雪音一握对方胳膊两人相互借力站起来,“从前都是避而远之,今日倒有耐心教人扔石头。” 她就着日光看竞庭歌,面色依然差,强撑的精气神。 “最近胃口不好么?” 刚在桌上见她吃菜倒无异常。 竞庭歌没听过她这样嘘寒问暖,呆了呆回: “没什么不好的。我这人命硬,树皮草根都吃得下,哪像他们。方才你出来了没瞧见,那纪晚苓喝个汤都快吐了。比不了。”
第492章 黑白 阮雪音记得十几年前她面黄肌瘦的样子。那宋姓大娘自然不是给她吃的草根树皮,但非亲非故只有盘剥的苛待,所予饭食不会比草根树皮好到哪里去。 是上了蓬溪山后第二年,竞庭歌方显出来肤白,个头也蹿了,当然是老师精心调养之故。 老师调好了幼年竞庭歌的面黄肌瘦,也调好了幼年阮雪音的脾胃虚弱与冬日肺疾。 医者和母亲。 两个词同时从脑中蹦出来,她有些惶然,旋即意识到自己问竞庭歌胃口好坏原不为扯这些陈年旧事。 她昨夜偷偷摸过她的脉,也看过她手臂。 脉相不见异常。那颗砂没了。 脉相是不能凭一时论的。所以她的少精神值得询问。 “我瞧你这回与蔚君陛下,仿佛与早先不同。” “没什么不同。”竞庭歌举目望村落,又用手指挡日光就着指间缝隙往外瞧,“从前便总有分歧,昨夜先后折了慕容嶙和上官朔,这会儿恼我得很呢,怕是要恼好一阵了。” 阮雪音半晌沉吟,“上官相国我能明白。所以他并不想置肃王于死地?” “他在他母妃临终时发过誓,不伤其兄性命。” “不算他杀的。大可不必太自责。” 竞庭歌笑起来,转脸继续就指缝看她, “你是想说算我杀的吧。上官朔也算我杀的。”她移视线看天,太亮,根本看不清日头,只有无尽白光, “你都这么想,他自然也这么想,所有知始末者都会这么想。” 手掌五指挡尽了脸,日色又晃,阮雪音完全不得见她表情。 “走到昨日那一步,想要不开战而了仇怨,我想不出更佳对策。且上官相国和肃王,”她稍顿,脑中浮出大雪中上官朔面庞间凝固的沟壑,和淳风那句且听夜半松涛声, “论对错,该偿命债。所以也不算你杀的,甚至不算他杀的,”是说顾星朗,“承担罢了。” 竞庭歌一直透过指缝望天光,刺眼至极,“我还想问你呢,顾星朗当真不追究了?” “我也想问你,”阮雪音回身看小孩子,还在不远处,还在一个人扔石头,“蔚君当真全不知情么?当年封亭关之事不可能单凭上官家和肃王共谋,先君陛下必然知情——” “阮雪音。”竞庭歌蓦然放下手,走近两步低声量,“祁君已经在天下人面前认了凶手为慕容嶙和上官朔之实。你再提蔚中宗和当今蔚君,便是污蔑。” 当年蔚中宗是否知情,直接关系此事本质。国君本人谋局,事情便无论如何不能私了,是为国仇;而昨夜局面,更多将其定为了家恨—— 家恨才讲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而把国与民护在了乱局之外。 “你原本不知道对不对。封亭关真相。”阮雪音定看她,“他们没告诉你。所以顾星朗在崟北截下你,给出选项,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竞庭歌淡着脸不说话。 阮雪音无话可说。 “你已经以最小代价帮了蔚国脱困,也算救下万千无辜性命。”半晌她道,“我若是蔚君,不会恼你,倒该谢你。” “你是你。他是他。天下人是天下人。你信么?除了你可能没人觉得我救了谁,他们会说,竞庭歌借祁君复仇之手除了野心勃勃的肃王,又将上官家推出去顶罪害了一代名相。我这么个心狠手辣坏名在外的,女子,”她刻意顿,重咬这两个字, “得这种评断是应该,被称颂才是笑话。” “你除肃王是为了固他君治,用上官家是为了偿蔚国国债。旁人不懂,他该懂。” “他就算懂,”竞庭歌咬着牙笑起来,“终究损了好相国折了亲兄长。他懂不影响他难过,他难过只能怪我。” 棋局之上,坏事总要有人做。谁都明白这一点,竞庭歌也明白,她很自然走到了那个位置。 是天性使然。 天性而致命途。 阮雪音再次沉默。王朝更迭国仇家恨,本就难论对错,立场易而对错皆非,黑白混淆不过灰茫茫烟尘一片。 “你一口咬定蔚中宗该知道,觉得此为国谋,”却听竞庭歌继续,语意沉沉凑得更近, “顾星朗势必也这么想。但他昨夜在天下人面前承诺作罢了。” 顾星朗如何盘算,阮雪音也不知道。夜半金玉驰上没来得及问,更该说,都没心情。 “我瞧你气色不好。”她有些疲于思量那些灰茫茫烟尘一片,收心绪认真瞧对方淡白如纸的脸,斟酌再三终问道: “月事如常么?” 竞庭歌的表情像是一个字没听懂。 等像是听懂了,她脸色骤变,红了又黑,甩下一句“有病”快步往农舍去。 阮雪音看着她背影愈远,原地发怔,好一会儿方见顾淳风踮脚站在屋舍门口朝自己摇绢子。 吃完还不启程么? 想及屋内都有谁,她觉得头疼,慢吞吞挪过去随淳风进门,里头没人,再往后院,一干人正蹲的蹲站的站坐的坐或动手或观摩在—— 编竹篾。 “说是平日会编各种篓子啊篮子花瓶小玩意儿,拿去南面一个更大的村镇卖。”顾淳风小声耳语,“纪晚苓瞧见了,有兴致得很,非要来看。其他几个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都有兴致,这不,”她撇嘴看一眼日光倾泻竹篾成堆的空地, “就成这样了。” 一位半白须发老人正编一只筐,颇大,看上去极结实,已近完工。 阮仲蹲在一旁也拿着几条浅色竹篾在比划,全不见其形,看不出是要做什么。 纪晚苓在另一侧,端坐小凳上同样拿着竹篾二三,凝神细动作仿如绣花。 老人一壁做手里活计,一壁指点纪晚苓动作,同时与半蹲在跟前的顾星朗絮絮说话。 院西便是厨房,里头一男一女正收拾,该是当家的,神色紧张不时往院中瞧,或因注意力太不集中,接连打破了两个碗碟,脆响传出来。 “这么浩荡荡的军队,从封亭关过来,谁不知道我们是谁。”顾淳风低声再道,“吓够呛,你没来的时候已经打破好几个碗了。” 适才与竞庭歌相谈言犹在耳。以至于院中日色、厨房脆响、人人脸上那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温软忽都显得珍贵。 也许只是为了这样的岁月静好。她蓦然想。然后见日色中的阮仲起了身,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样扎好的竹篾。 “给。” 一朵六瓣的花,柔软竹篾一弧一弧弯成瓣;大瓣之间空隙稍高处又弯出来小瓣,是为蕊;最中央竹篾合抱,构成心。小巧,所用竹篾亦少,却是精致非常。 这要是上官宴就直接破口骂了。顾淳风眨眼盯对方手里的花。偏偏是阮仲,有着那么一段前因,以至于她见到此人或多或少别扭。 “我代她收了。”却见另一只大手伸过来接,分明是男子的手,“竹篾这种东西,万一扎得不紧,随身携带容易受伤。” 正是顾星朗,不疾不徐,云淡风轻,这般说着,又看阮雪音, “我保管吧。” 阮仲拿着花的手没动亦没放。“我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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