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夜的画,笼无边月色。 “怎么想起来放这里?” “山高路远,冷热难测,带来带去终不过是化了或者损毁了。更加带不回霁都,一路往南,鲜冰都难找。不若留在这北国,与这些玫瑰相依,严冬傲雪,春来自逝。” 阮雪音甚少听他说这种话。 但他当然是这样的人,半副心魂住在山川天海间,不可露,不得语。她应当是最明白他的,却也因纪晚苓拿他受君位桎梏根本解决不了的一题为难他。 “不必放在心上,不是逼你去做什么。” 她没明说,他听懂了。 “说好一世一双人。”顾星朗看着那只燕,“是我还没做到。” “你一直在尽力。身为国君,已经足够好。哪怕寻常男子,在这个三妻四妾的世代,我都想不出有几人会比你好。” 她小心移动,到了冰燕旁边他身前,双手捧他的脸, “瑜夫人的事今后我不会再提了。” 顾星朗看着月光下寒气中她清泠泠的眼。不可失去,不可辜负,用力太甚以至于小气强横,自是他的不对。 盟誓早许,他不愿一而再再而三重复让誓言变得单薄。 唯倾毕生之力履约。 月光照进玫瑰花心像在为凉薄回温。 对方不言,阮雪音不知还能说什么,撤手回身摆弄匣中冰燕,又反应碰了易化,巴巴收回来,想说要不回房间。 “回房间。”却听顾星朗道,“谁要跟他们闹哄哄一整夜。” 阮雪音一呆,“好。” “珮夫人身为帝妃,集三千宠爱,至今无所出,确要论罚的。”他再道,义正严辞,“今晚好生表现。孩儿的名字我都拟好了。”
第543章 新年霁 雪后是晴日。 比昨夜落雪时更冷,北风呼啸吹得廊下已熄的红笼哗啦啦响,庭中细碎物事亦被掀翻在雪地,滚出簌簌歇歇的轻响。 天一亮顾淳风便奔出了房门爬上屋顶看花。 她心内忐忑,深知风吹比雪埋更难对付,饶是熬过了彻寒花姿仍具,也经不住大风直接将花朵儿吹断。 却没有。 昨夜还整齐排列又各自独立的花盆被支架密集相连,四面都斜支着比花枝高寸许的更阔大木架,有些难看地糊了类似窗户纸的—— 油纸? 以至于纸和木架都哗啦嘎吱作响,玫瑰们在其间却和煦沐着初升的日光。 和昨晚的月光吧。 顾淳风激动不已,趴在房顶上回身朝中庭对面一排门窗喊: “这,是,谁,干,的!” 沈疾刚走到客栈门口,仰头见淳风在高处四仰八叉,一惊: “殿下危险!” 正在高兴处,正看见沈疾,她更觉得意,“是你对不对,我就知道——” 话音落便有一片瓦应声坠,沈疾顾不得答飞身上去将人捞下来,尚在空中旋着顾淳风继续嚷嚷个没完: “哪儿找来的木架呀,油纸是问老板要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弄花架,你在不周山时候不是打猎居多?” 终于落地,沈疾松手: “殿下,臣夜里出门办事,刚回来。” 顾淳风眨巴眼。 竞庭歌昨晚过子时也回房睡了。一向经不住吵,耳力又好,淳风喊第一声时已经醒了大半,蒙头翻身准备扛,紧接着第二声起,然后瓦片坠地声,空中嚷嚷声,终于到了此刻—— 她彻底清醒,一肚子火气,起身抓起斗篷一裹推门冲到阑干边: “还能有谁!我们这儿只有两个山野长大会拾花弄草的,我没这个好心也多年不动手了,当然是阮雪音!” 阮雪音隐约听到了自己大名,根本起不来,迷糊中奋力挣开顾星朗手臂往床帐深处躲,要再睡一会儿的决心远胜多年来所有决心。 顾星朗没被外间呼嚎声吵醒,却被阮雪音奋力一挣扰动了知觉。他微蹙眉,仍闭着眼,慢慢拢心绪集精神。 差不多清醒了。他坐起来,转头见阮雪音因他起身被子移动,大半肩背露在了空气里,雪白的,未见一丝痕迹。 忙扯被子帮她盖好,又觉自己后背淡淡的辣,反手摸了摸,没破,但该是有抓痕。 不是从不留指甲? 这般想,抓过她一只手来看,五指尖儿上果然修修长长,晨光里如晶莹的贝。 顾星朗认栽且叹,再觉阮雪音已非昔年阮雪音,下地穿衣推开侧窗看北国晨曦。冰雪人间,大风呼啸,淳风和竞庭歌还在一上一下断续呛声。 新年了。 守岁至半夜,人人困倦,先后起来眼下都有些乌青。竞庭歌一再递眼色与慕容峋让他择机找顾星朗再交涉,无果,早饭毕眼看便要各自带人归国。 原定计划,阮佋跟祁国走,然后前往韵水城;姝夫人是阮墨兮生母,跟蔚国走。尽管经过了大风堡之役,所谓流放已经有名无实。 崟君阮仲于今晨昭告天下,将在明日为阮家宗亲行齐葬礼。 众人出门,道分两边,阮墨兮忽至慕容峋跟前,郑重跪下: “昨日除岁,今日新年,臣妾嫁入蔚国居中宫位,敬祖宗规矩,不敢服丧,不敢有哀。”她仍一身红衣,面上终于戚戚, “然家族被屠,此恨难消;阮仲坐崟国君位却恩将仇报、赶尽杀绝,臣妾以为,不堪为君,不足立青川。” 一国皇后当众议时局,不妥;但阮墨兮从不曾这般出言,且条理顺畅,让人不想就此打断。 “阮氏于顾氏有愧。”却见她跪着转身又向不远处顾星朗,“祁君陛下宽仁,墨兮感激不尽。连陛下都恕了的罪,他阮仲却来横插一刀还试图将祸首转嫁陛下,数千祁国兵士殒命大风堡,陛下竟甘心蒙着不白之冤就此归国么?” 她看一眼阮雪音, “墨兮亲见六姐姐以假梅符救下了父君母妃性命,完全可以为陛下作证,大风堡乱战是阮仲一手谋划,阮氏全族也是为他所灭。” 她跪着再移,裙摆散落雪地如一朵盛放的梅,确认位置周正,长拜, “还请二位君上,为六姐姐和臣妾族人讨个公道!” 于灭族之祸,阮雪音自大风堡那夜顾星朗下判断时便有了准备。应该说自初感封亭关那年真相时便开始准备。 以哀伤论,并不恰当,否则封亭关内她不会出示来自东宫的证据,凌霄门上她也不会转身那样选择。 更多是惘然。 自幼离开十数年山居,早被排除在了家族之外,唯一牵动心神的不过由礼孝之义支撑着的那个“阮”字。 她自问尽了力,而顾星朗行流放之策已算劫后余生。 今日局面,在她看来是一个被历史轮盘推动的无可挽回又极其必然的结果。 虽惘然,不必追,更不必叫顾星朗为此起战事违初衷。 她甚至于昨晚以全盘逻辑浇熄了他的一时之气。 “不必如此大礼。蔚后请起。”顾星朗淡声。 阮墨兮不起。 顾星朗看一眼抿唇不语的慕容峋,复向雪地上女子: “你希望朕怎么做。” “将阮仲赶下君位,还崟国清明!” “如何赶。” “举三国之力弹劾之,如若不成,兵伐。” “兵伐,伤的是崟国。且阮氏已经灭族,纵使拉下阮仲,何来清明。”顾星朗依旧淡淡,“朕不信这是圣君意思。” 他展眸扫过对面众人的脸,最后落在竞庭歌身上。 竞庭歌坦坦回看,事不关己。 “自然是臣妾身为阮家女儿的意思。”阮墨兮道。 阮墨兮怎会听竞庭歌教唆而不征得阮佋同意。顾星朗稍移步至阮佋跟前,尚未启程,姝夫人还陪在旁边。 “圣君还有后手?” 阮佋坐在四轮车上,耷拉着头没反应,像是睡着了。 “回陛下,圣君精神头越发不济,昨晚除岁宴上已是勉强,今晨起来,更见衰败了。”姝夫人道。 顾星朗注视四轮车上老者静止的须发半刻,回身向阮墨兮, “有蔚后方才一言,相信大风堡乱战并非朕下杀手的说法很快会传遍青川。多谢。至于如何处置这笔账,祁国有祁国的决断。蔚后所请,恕难从命。” “君上!”阮墨兮复朝慕容峋。 “今日新年,诸般事宜,待回苍梧再计。”慕容峋闭眼一瞬,“姝夫人且过来上路吧。” 日光下同样红衣的姝夫人远观比阮墨兮更美艳。 想是多历岁月之故,不该叫美艳,合该叫积淀。 她略颔首,走至阮佋跟前蹲下,双手握住他双手,仰看那张沟壑遍布的脸, “君上,臣妾去了。” 是错觉么? 阮雪音总觉她眼底有泪。 蛰伏崟宫数十年,见证了东宫药园案,背着同样要杀阮灭阮的宏愿,终于等来了似乎触手可及的终局。 这局没完。 阮雪音骤然醒转。 老师和上官夫人还没出现,故人还没相逢,阮佋还没咽气,她不会就这么走。 但分明是离别意,那眼底泪更像多年作伴的假意真情。 阮佋的手动了动。 “阿杳。” 姝夫人姓夏,有个妙极的名字,唤杳袅。 也是此番查证阮仲告诉阮雪音的。 两个字都作遥远渺茫之意。夏杳袅,一去不复的夏天。 “是。”姝夫人应,“我走了。”
第544章 艳阳缟 阮墨兮没再作声,撑起来飞步至四轮车前复跪下: “父君母妃!” 她难得不张扬,唤得极低,阮雪音相距不远听得亦不真切。 艳阳之下,北风之中,寒意是极彻骨的。但在场一众皇家儿女皆被此一幅三口之家离别景慑了心魂。 此情此景,熟悉又陌生。 生在帝王家,他们半生里少有甚至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骤利如鹰的阮佋竟在终年雨水的崟宫中筑了一方小家么。以至于别离时只如寻常人家别离,望之断肠。 如若母亲在世,如若东宫药园案从不曾发生,自己也会拥有这一方小家么。阮雪音忍不住想。 自然不会,旋即失笑。倘使以上皆成立,那么今日的她就是阮墨兮,不会是阮雪音。 人生的得与失这般分明而公平,一朝看透,再难自怜。 只余遗憾。 纪晚苓默观半刻,转了视线向不远处的竞庭歌。 竞庭歌不喜看这类画面,难为观摩也只为探究关涉时局的蛛丝马迹。也便不甚走心,纪晚苓目光投过来她很快察觉到了。 这叫什么神情,这副神情为何用来看自己。竞庭歌颇觉不自在,一挑眉作询问意。纪晚苓却无话,只是就着日光距离淡淡一笑。 极淡而长久隐于暗处的一汪云,乌沉沉的,便要盘桓过脑海。竞庭歌倏然将其按住,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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