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愈发像干大事的人了。光天化日,当着两国兵士让你过来与我幽会,自己却和慕容峋继续谈笑风生。”他四下看了看,往马棚一侧横栏上斜靠,两肘弯曲撑好了,看着阮雪音甚玩味, “说吧。相思意,蜜糖言,竞庭歌嘴毒,还是你可爱。” “上官妧正陪着她母亲对不对。在哪里,接下来如何。” 上官宴一嗤,“我与那女人不合,一向是她玩儿她的我玩儿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国多日相伴聊得不少,阮雪音自然记得。 “但你将上官妧送到了她身边,必定见过。是在哪儿?锁宁城吧?” 上官宴的笑意变得极生动,还是华服美酒逍遥时的笑意,叫阮雪音晃神旋即唏嘘。 “笨啊。你们不是在锁宁城见过她了?”
第546章 青云召 不是。 日照当头,阮雪音快步回队伍,实在不想上车应对淳风聒噪兼与纪晚苓来回。 实在该去找顾星朗。 顾星朗与慕容峋远离人群在眺国境线,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阮雪音忍了直接上前的冲动于恰切距离外问安。 神情不对。两人同时转身即有感,慕容峋一颔首离开,阮雪音冲过去, “他说是最欢楼鸨母,那个战战兢兢的妇人。” 顾星朗深知她为何紧赶慢赶去探上官宴,也便顺畅接上, “以全局逻辑论,不是不可能。” “阮佋当众扒过她的脸。” 顾星朗静看她。 阮雪音立时醒转。扒拉脸的时候不是,不代表其他时候也不是。彼时上官宴带着上官妧先离开,两人两马,必先于他们到达锁宁城。 所以上官宴见到文绮的时候,她是最欢楼鸨母。 待他们这群人入最欢楼时,已经换回来了。 所以苏晚晚左颊边那颗薄痣确是文绮的安排,《四季》舞也是。那个阴雨天白衣少女登场后的戏,说的词,都是。 但众人离场后顾星朗是着沈疾一一排查过的。期间慕容峋这头也加入,按理说绝不可能漏网。 那就是已经离开最欢楼了。 布置好一切,继续蛰伏锁宁默观其变,总归那日楼内情形已有大半被歌舞伎们听在耳里记上了心,如今传遍青川。 同一日变数太多,风雨织浓雾,终究来不及将每件事细追到底。 也便一再错过,失了所有可能的抓手。 “没失,这不一路都带着。”顾星朗对她何其了解,观颜色而知心绪。 “苏晚晚不顶用。”年轻的棋子,所知也在浅层,问得出的不必问,想知道的问不出。和姝夫人大风堡夜谈之后,阮雪音深觉没有同苏晚晚周旋的必要。 连日飘摇,确也未能腾挪出时间。 “鸨母。”顾星朗道,“我拿了她同路,好照应晚晚。” 阮雪音一呆,半晌道:“但上官夫人早已离场——” “她一个易容绝技傍身足在任何时候混淆视听的人,离场便不能返场么。” “你怀疑——” “我什么也没怀疑。最欢楼内年轻姑娘多,妇人屈指可数。凡带马脚者宁可错疑不能放过,习惯罢了。以及,最危的深渊同样是最妥的藏身处,她想要将你、竞庭歌甚至于我们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收在眼底,出了锁宁城,只有同行方可实现。” 阮雪音只觉劫后余生。“她们俩现在何处?”队伍中哪个位置,谁在看守。 顾星朗挑眉,“又要去?” “不去。真在队伍里,我倒放心了。” “不是一路忧心她们乘时局之便行最后一击,为此忙不迭找上官宴问话?” “那是敌在暗处我在明,三国相持,不得不多些打探压底。”阮雪音长出气,“如今对方也在明,且就在身边,我倒要看看,此刻清平是否捱得出国境线。” 那兵士的高声喊报便在阮雪音话尾落处震天动地。 黑甲,直冲到霍衍近旁慕容峋跟前。 有些距离,未能字字入耳,但用词精准,该是军报。 慕容峋转头看过来。 顾星朗抬步走过去。 “崟东起战事,祁君倒安之若素。” 此处是祁蔚边境,虽距崟国不远,快马传信过来哪怕从崟东偏北也需要至少大半日。 看来是烽火台。 “争端还是战事,蔚君说清楚。” “沈疾大人深夜出客栈天明方归,祁君倒来问朕。” 顾星朗笑起来,“深夜出门天明归,满算超不过三个时辰,他还能往返部署不成。” “烽烟非战事不可燃。顾兄,”慕容峋放低声量,“福熙暖阁内一拒,昨晚饮酒分明有意而今晨又变卦,原是为了独吞。” “确切军情未至,此刻不好答慕容兄疑。”顾星朗看一眼不远处景况,阮雪音已经归队,祁国一方寥寥数人数兵皆聚集相候准备出境,自也包括苏晚晚与最欢楼鸨母,“就此作别,如有必要,书信互通。告辞。” 沈疾与霍衍抱拳别过,随顾星朗上马,便要下令出发。 国境线那头迎候的银甲祁兵已经依稀可辨,日光下一片幽泽。 忽闻天际鸟鸣声。 沉而亮,悠长浑厚全不似云雀。 也不像雁。 更不是鹰。 国境边,军报至,本就复杂而近诡的全然寂静里乍现此陌生音色,所有人都下意识转头仰脸。 那是三个灰点。 该说三团灰雾。 分明远而瞧不出大小,但所有人都觉比鹰的个头要大,姿态更缓,正自盘旋,接连清鸣以为和。 顾星朗识得此声。 慕容峋也识得。 黛紫色的竞庭歌几乎是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脖颈四周风毛簌簌地抖。 阮雪音没有立时下车,就着被顾淳风掀开的窗帘定望天际三团灰雾行迹。 没有移动,持续盘旋,仿佛某种召唤。 粉羽流金鸟从不会在人前高调以鸣,更不会聚而和鸣。 一鸟事一主,通常也不会未得指令妄自行事。 阮雪音当然没有过指令。 显然竞庭歌也没有。否则她不会不顾身子这般跳车。 只有一个人,经年饲养往来能算她们俩各自粉鸟的半位主人。她发令,可使三鸟共鸣。 “还在等什么!”竞庭歌高声,不转头依旧望天际,却分明是催阮雪音。 绛红掩湖色,阮雪音掀帘下车很快至竞庭歌身边, “不等又当如何。” 竞庭歌冷笑,“老师召唤,你敢不去。” 时至今日,师命如同地狱中伸出的手,白骨嶙峋;又如往生之国那头的笑,温柔引路。 “明知陷阱还要去,老师不是这么教的。” “老师一再教授让我们别去的,是旁人的陷阱。不是她的。”竞庭歌幽声,“她的这个,我们生在长在其间,不叫去,叫回。你不是比我更想要答案?临到关头又在矫情哪一出。” “崟东战事起,三国大军还驻留边境,你看它们仨的位置。” 仰望高空的视距与真实的地面距离不是一回事。竞庭歌多年钻营山川大陆,比阮雪音更擅判别,“在三国交界。昨日傍晚我们先后入蔚,都途径过。” 这般深意的位置选择,如此时局之下,她们现在都已不是孑然来去的蓬溪山学生。 竞庭歌深谙阮雪音所想,“师命不可违,我去。你自己看着办。” 当然不可能真的不去,游击数百日,临门一脚。 阮雪音转身走进祁国队伍。已经与浩荡蔚军分开,人并不多,她疾行四顾,很快看见了苏晚晚格外出色的脸。 鸨母在她旁边,全无神态可言,配上那张世故脸显得有些木。 同阴雨天最欢楼内不是一个人。 不因她演得不像,只因没有演。 她看见了阮雪音的湖色裙缎,看见了绛红斗篷上洁白的风毛,看着她飓风般刮至跟前。 “我和竞庭歌都去。夫人要同行么。”
第547章 血色罗 那妇人木着脸又看了阮雪音一会儿。 “好啊。” 这个声音。与老师竟似,从那张青楼历练饱经世故的笑面上发出来叫人错乱。 阮佋说连声音都似,居然一似大半生,残梦五百年。 阮雪音没多问,没提面皮之事,领着乍看仍不过最欢楼鸨母的妇人径直回到竞庭歌身边。 这种时候不可能随便带人,竞庭歌几乎于瞬息间猜到对方身份,上下打量,挑眉眯眼。 浅而有序的脚步声响起来,踩踏雪地窸窸窣窣,是寒梅般姝夫人,走得急,面上有笑,顷刻到了跟前。 “阿绮。” 鸨母凝神看半刻,神情有些惘,终也弯起唇角笑:“夏杳袅。” “二十一年了。” “你没怎么变。” 故人重逢恩仇泯,也无风雨也无晴。比以为的还要平淡,阮雪音和竞庭歌皆有些无措。 “本宫当然也要同行的。”姝夫人转而向两个姑娘,“有劳。” 脚步声再次响起来,窸窸窣窣,更轻盈,翻飞至慕容峋那头骤停, “恳请陛下,允臣妾陪母妃同去!” 天际鸟鸣不绝于耳,将寻常禀奏渲染得有如死别。慕容峋没立时应。 又一声,自祁国队伍里传出,是顾淳风跳下了车。 积雪被踢踏入空,她飞步过来,直奔鸨母。 走得太快,几乎要抵上对方面庞,阮雪音骤提心,淳风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退回寸许,死死盯着鸨母逼真的脸。 “揭下来。” 分明强横,她面上却无愠色。阮雪音既知顾淳风早不是昔日顾淳风,此刻看来,她走得比她以为的更远。 鸨母也无愠色,且顺从,闻言抬手,指腹磨颌际往复来回。严冬凛,似是难揭,好半晌终有空隙现,她极熟练三指发力钻入空隙一把将面皮整个剥离脸庞。 越卓绝的易容技法,面皮越薄而揭下仿如无形。阮雪音觉得这面皮之薄而无形比冷宫中阿姌那张更见功力。 “殿下——”妇人揭面同时启口以至于众人都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 啪! 便见顾淳风扬手一巴掌甩过去将对方尚未出口的话生生截回。 苍白肤色上立时晕出一片不真实的红,被雪霁冬阳映照更显艳烈。 “且不说你们上官家欠我顾家人命,不说我贵为公主想要教训臣妇合乎礼数。”顾淳风冷着嗓,有些哑, “单说阿姌。这一巴掌,我该不该打。” “该。”妇人开口,岿然不动,仿佛那一巴掌根本不是打在自己脸上。 “封亭关时我问上官朔悔不悔,愧不愧,同样的话,我再问你一遍。” 上官妧是像母亲的。文绮的容貌同样叫人一见难忘,那双桃花眼因年纪加持更见炯炯,眼窝深陷,衬得目光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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