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文绮就是崟国人。 没有疑点。 “五岁那年,母亲改嫁了。是娘家那头安排的,也在崟西。对方明媒正娶迎母亲进门做正房,自不能再带个孩子,她走那日说,待安定了就回来接我。” 竞庭歌嗤一笑,“结果爽约了。为母而心狠这一项,看来是传承。但愿我没承袭上。”绝对不会,她下意识抚小腹。 “颜衣为了送你出锁宁殚精竭虑,不是狠心的母亲。至于我的母亲,我相信她回来找过我,是我没等她。” “令尊带着你搬家了。”阮雪音道。 文绮一笑,“他不是只会读书但求功名却一年年考不上么?有个崟东官老爷愿帮他举荐,条件是送我过去做童养媳。那官老爷声名不佳,镇上长辈皆规劝,他哪里会听。” “你就跑了。”竞庭歌接口,旋即反应不对,父母尚在,算哪门子孤女?阮佋不是这么说的。 “母亲离开是在冬天,我逃跑那日已经初春,半夜里蹑手蹑脚爬起来,准备一路往崟西。家徒四壁,只半盏油灯,我也才不到六岁,慌乱之下碰翻了灯,没及管,径自出了门。” 竞庭歌颇快意,“他还做着当官的春秋大梦,就这么无声息被烧死了。” “是吧。我其实不清楚。五六岁孩童能赶多远的路?天明也才到竞原郡,才听说我们镇夜里起火,烧死了一户人,本该是一对父女,却没见着孩子尸身。”她停步,转身向竞庭歌, “就是在竞原郡,我认识了你母亲。” “进入东宫药园之前?” “知道东宫药园之前。” 有东宫药园之前。阮雪音心道。所以是她。世间孤女千万,三国遗孤各一,而几年后的东宫药园需要四个人。加上文绮,正好满员。
第549章 文绮:旧时约 竞原郡这地方,有些荒。 整个崟东皆富庶,原本还算过得去的竞原郡便被周遭城郡衬得不那么上得台面。好在那时候是有织锦一项技法传承的,占据了半个郡的竞姓人都会,以此谋生。 你们知道竞原郡此名的来历吧。因着近半居民都姓竞,又因地势平坦宽阔故称原。 天明时分我到了竞原郡,一宿没睡,又兼紧张,饿得直抖。多数人家都还没起,户户门窗紧闭,好容易经过一扇掩着细缝的门,我走近些,朝里看,立时唬得栽到地上。 有只眼睛亮晶晶定在缝隙间,与我差不多身量。我跌倒,她乐了,将门缝掀开些问我找谁。 这般早,大人们都还没起,她却精神抖擞。后来我才知道,颜衣从不赖床,亥时睡,破晓起,雷打不动。 她们家也织锦,同时种地,方能保一年衣食无忧。她没有父母,跟着姑姑过,一个女人带一个女童,自然很不容易。所以颜衣求姑姑收留我的时候,我不安极了,觉得肯定要被扫地出门。 却没有。姑姑只想了也许半盏茶功夫,笑答应,唯一项条件: 我须深居简出,勿让邻里知道这家里又多了一个人。非亲非故,传出去是极有可能被报官然后被抓走的。 我已是无家可归,虽还想着去崟西寻母亲,毕竟独自一人无法立时成行。且先呆上一两年,待年岁大些更有法子了,再动身不迟。 这一呆,便再也没走。 原来颜衣就甚少出门,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候都扑在一件事上: 习医。 我与她年纪相仿,本就日夜在一处,耳濡目染大半月,也生出些兴趣来。姑姑便让我们同习,白日读书,夜间提问,由她一一解答并安排第二日功课。 姑姑竟是极高明的医者。渐渐我发现她还会变换模样。我的易容之术便是那时开始学的。 真想做好一件事,其实十年都不够。此技我反复磨砺了几乎一生,到今日已近四十年。 她厉害至此为何不开馆行医,岂不比织布种地的收成要好?我已不是幼童,当然想得到,当然问了。姑姑说,我们家的医术药理不是这么用的。 这也成了我第二年、第三年直至第四年都始终没走的原因。此世此代在青川,女子不能上学堂,习医者亦寡,我有此机缘得获这些无双技艺,日后想做什么不行?不比去崟西找母亲寄人篱下强多了? 就这样到了第四年冬。 竞原郡虽有织锦传统却始终没能富庶起来,缘故之一便是技不如人,出产的锦缎不够光软亦不甚精美。出色能过、平庸也能过,世上得过且过的事情多了,平庸的锦缎自有平庸的用途。 却在这年冬天起了横祸。 梓阳城内有贵人老来得子,据说还是要继承爵位家业的贵子,将满月,拟办筵席大贺。贵子千金之躯,名字要算,家中风水要看,一应吃穿用度都请了先生来指点。先生说,贵子满月当日须以雀金裘织就的襁褓相裹,襁褓上绣特定图样,可保一世安康。 也才不足一个月时间,又值严冬,自不能山高路远地去寻最有名那些织锦作坊,再兼刺绣图样需得先生亲督,此活计最后落在了离梓阳最近的竞原郡。 天大的买卖,多少年轮不到竞姓人头上,自是半郡出动,倾力为之。姑姑也去了,日以继夜不着家,终于赶在满月宴前交付。梓阳城大贺那日,半郡人都松下一口气,也高兴,因为收够了银钱。 连日疲累,那天夜里姑姑早早睡下了。未入亥时,颜衣和我都还在读书,街上忽喧杂起来。 然后院门被破开,官兵样的男人冲进来直接将姑姑押了出去。 我和颜衣原不是怕事的姑娘,彼时已经十岁,更加无惧,当即跟出门,才发现满街被扣押的竞姓人,皆呼冤枉,哭天抢地。 那今日满月的贵子死了。 说是中毒,浑身紫黑,毒在雀金裘的襁褓。 自要将半郡竞姓人都抓回去审。人人哀戚,姑姑也哀戚,但我同她生活了近四年,太了解,那不是真哀,装出来的。 她被反绑了双手跪在地上,目光明彻比冬夜星星还亮。我们俩过去站到她面前,她低着气声问颜衣: -告诉过你的话都记得吧。 颜衣点头。 -人,时间,地方,都清楚吧。 颜衣点头。 -今日的功课都学完了? 颜衣点头。 姑姑笑了,又向我: -好孩子,你会一直陪着颜衣吧。 我自然点头。姑姑和颜衣是我的恩人,更是亲人,比父母更亲。 -那你要保护她,谁欺负她伤害她,你定不能饶了他。 我卖力点头。 姑姑被带走了。她有没有说完,我并不知道;但颜衣拉着我回到家里戴上面皮,当夜便出了竞原郡。 我们没有一直同行。她与我相约来年春天梨树下见,我问她哪里的梨树,她说时候到了自有人告诉我,嘱我好好活着,便能重逢。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不投奔任何人的情况下孤身熬到春天。那几个月我形同乞丐,女子立于世太难了。我同男子一样能挨饿受冻,能吃苦能干活,但不够;我还得格外会保护自己。 托父母亲的福,我生得一副好皮囊,到十岁那阵已经相当打眼。我明白容貌可能带给一个姑娘的最大程度的荣耀和伤害,遂一直戴着姑姑留给我们那副男孩子的面皮,绞了头发,在整个崟东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流浪。 好几回我都觉得要饿死、冻死或惨遭恶人毒手了。 居然没有。 也便越来越笃信颜衣与我相约时那副一定会再见的神情。 这笃信撑着我熬过了那个冬天,熬到了次年三月。 我已经瘦得皮包骨,脏兮兮,面皮也不好用了,扔了。在林子里歇脚望天时我想再坚持一个月,到梨花尽时还无动静,就去崟西找娘亲。 那人便在这时候出现了。 是个男人,凭打扮瞧不出身份,但我一眼确定就是他。我一点儿不怕,跟着走,上车,入城,竟是国都,锁宁城。 锁宁三月雨绵绵,满城紫红的三角梅在阴天下格外显得艳。我被带进一座宅子,里头许多官兵,与在竞原郡时所见官兵又不同,他们的衣服更好看。 然后进厅堂,里头端坐一长须中年男子。漆黑的长须,我还想年纪轻轻为何留一把长胡子。 像骗人的江湖方士。 他问我名姓,家在何处,家中还有无亲人,我都照实答。 答的我原来的家。母亲改嫁,父亲身故,我火里逃生,四年流浪直至今日。 他听闻我还有一位尚在人世的生母时好一阵没说话。 又几日过去,是个晴日,我被领着出门,终于在花开正盛的梨树下见到了颜衣。
第550章 梦中园 “为何没答竞原郡的事?” 显然该竞庭歌追,阮雪音全不做声。 “竞原郡是没有过我这个人的,连邻里都不知。姑姑说了不能让人发现,四年间我们偶尔清晨或乘夜出门,未免遇上熟人都会易容。事发那日我是趁乱跟着颜衣去到姑姑身边,估摸没几人注意到,便是注意到,也完全可以认为是颜衣的临时玩伴。” 绝佳的孤女预谋,也是绝佳的机缘。若没有文绮送上门,他们又要如何筹备这第四名姑娘呢? “最重要的是,我确定姑姑和颜衣都不想我说。很奇怪,她们从未这般嘱咐过,但我万分确定。那四年里的每一刻似乎都在对我说同一句话:守住秘密。” “那个像江湖方士的人,”阮雪音道,“文姨之后还见过他么?” “自然。”文绮淡回,“你们不是在最欢楼听过这段?以少女十年功为引,入药炼丹,就是他提的。” “所以这段是真的。”竞庭歌道。 “那年我们都才十一二,阮佋十六。” 阮佋入主东宫时十九岁,药园焚毁于永康四年,他二十九岁。所以世人包括史书记载都言东宫药园立世十年。 但无论老师还是阮佋都说的十三年。 原来是这么算的,这故事开始于阮佋十六岁。 “他那时候还是皇子,常居崟宫;我们初见他时却不在皇宫。我和颜衣重逢的那棵梨树,在一座药园里。” “崟国皇家药园?”阮雪音快口接。 文绮侧目:“你这般会猜,很多细节其实不必我赘述。” “还请文姨知无不言。” 文绮再次渺远了目光,其声散逸,就像老师在讲: 我远远便知是颜衣,不敢造次,依旧匀步过去。颜衣神情却似看陌生人,礼貌说自己名讳,又问我姓甚名谁。 好在她没改名字,日后我喊起来也不易露馅。而这一刻我终于确定自己的保密之举明智,甚欢喜,浑不知我远在崟西的生母,已经因为我这番自作聪明的报恩之答丢了性命。 我和颜衣被带进药园深处,发现里面还有两个小姑娘。很自如,该比我们进来得要早;也都好看,就是话少,但落锦是微笑着的,终年沉肃的只有楚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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