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日升月落,和夕岭的秋。 顾星朗实在是一个比我更叶落知秋的人。天下人都道他是为了阅秋,因为君王身上金缕衣。 但他只是在观叶落。于我而言,他由始至终都是个赤子心的少年。 那么多夕岭之秋,每年悲喜皆不同。后来我往回看,一年一年掰指头,最记忆犹新的还是第二年。 那年盛夏我结束韵水君位更迭之役,同他返霁都兵荒马乱地过完了天长节,整个七月下直至九月都在养病。终于十月暑气退,我也恢复了许多精神;秋猎来夕岭,他一定要我学骑马。 我打小不是这块料,困难极了;他倒认真在教,但玩乐之意更甚,坐在我身后永远没个消停。 那日午后我实在怠倦,骑了半个时辰便再不愿继续,聊起来最西山林九色鹿之谜,央他再去。 故地重游,心境大不同。鹿岭有他和顾星磊的许多少年岁月,也有我和小漠一段惊喜又惊吓的跋涉之旅。 都成过往了。而我与他两人同游此地,那是第一次。 “就在花谷里对不对。”上一年我言之凿凿猜过,还引得小漠钦佩,如今想来有些好笑。 “我见到的时候是。谁知道如今又是不是呢。” “真有九色?皮毛颜彩随四时变幻而变,鹿角却纯白如雪?” “小姐,我也只见过一次,也在秋天,哪里知道其他季节它什么模样?” 九色鹿真实存在已经足叫人吃惊。 “那你见到那次,是哪九色?” 他微笑,有些叵测,“今日见了你自会知道。若无缘,我再告诉你。” 走的不是小漠开辟那条路。一会儿西一会儿东仿佛盘绕,胜在风景绝佳,我亦不多问。 正经事之外,我跟着他渐习惯了不用脑。算依赖也算惰性吧,游玩而已,但凡他安排,怎样都是好的。 檫树枝上挂着个花环,飞蛾藤编就,点点白花绿叶间,璨如天上星,他顺手拿下来往我头上一戴。 谁编的花环这般新鲜留在树上?去岁淳风好像让阿忆编过戴过,总不是这一个。 我失笑。 继续跟着走,不多时又见他蹲下从浅粉正盛的青葙间拿出一枚物事。 我未及反应,腕上一凉,却是尺寸刚好的红色手串套上来,不是血红,更近梅红,半透光仿佛有千万切割面,单映林间日光已经夺目非常。 “这个叫浅红晶石,整个青川目前只发掘了一块。” 我抬手腕悬它在日色中轻转,华彩流光。 “在夕岭发掘的?”自是打趣。 “嗯。”他扬声理所当然,“不是才从青葙花间拿出来。” 我忍不住笑,“无怪早先主动提九色鹿,引我说要来,原是陷阱。” 他照着我脸颊捏过来,“猎物已经入瓮,想跑是不能了。” 我亦双手摸上他脸颊往中间挤,直挤得那张好看的脸上嘴唇撅成鸟喙,“不想跑,恳请这位猎人收留。” 他笑开,两瓣嘴还被我挤得如鸟喙,眉眼却弯,眸中星子一颗颗往外漾。 我再没见过哪个男子笑起来比他更好看。 真要玩儿一路走一路寻宝的游戏?有了两回合经验,我开始注意他举动;他却再无举动,一路带着我到了花谷外。 我巴巴看他,他坦然道:“花环手串还没够?” 自然够了,我原本连这些也是不需要的,只不料游戏开始、戛然而止。 “这种事,没有太俗,多了也俗。”一如既往,许多话我不用说出口,他看一眼就懂,“腕上一串纤巧的红,脖间一枚莹润的白,恰到好处,最衬你。以后都不会再送你首饰了。” 我觉得甚好,去牵他的手。他却反手揽我的腰,“抱紧了。” 有些功夫的人要下谷确非难事。自西北向东南的弯折清溪依然呈耀目的钴蓝,水面上薄雾亦与去岁无差,上游蓝紫的棱鱼草还开着穗状的花—— 年复一年,固守的不变。 他牵着我绕花谷走了一圈。不见任何动物踪迹,溪水至清而无鱼,我们俩都叹若没有同伴,生活在此间也的确是寂寞的。 距离黄昏尚有一阵,我们跋山穿林也累了,干脆坐在近谷地的缓坡边歇。草叶茂盛,淡白粉紫明黄的山花缀了一地,我小心择区域坐还是压坏了不少。 他只坐了一会儿,整个仰躺下去,双臂枕在脑后看天。 秋高气爽,入申时日光更是柔和,我见他惬意,也有样学样仰躺下去。 秋猎的日子年年都是太史司观天象算好的,连日无雨,草地不湿,只有南国润泽的空气绕着花香水汽丝丝入鼻再入心。 我自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蓬溪山终年氤氲多雨,我和竞庭歌的少年岁月是无休止的研习。 他十四岁前该有不少这般光景吧? 我转头看他,眼已经阖上了,呼吸浅长,不知睡没睡着。 无所谓。我看着他的侧脸轮廓被天光镶起银边,又看着他长长睫毛被水雾蒸得柔软,心下欢喜,前所未有平静,渐渐眼皮也耷拉下来。 再睁眼不知今夕何夕,天光是暗了许多,云少,晚霞也便薄,极目广袤的蓝天深邃起来,变成与谷中清溪相似的钴蓝。 他单手撑脸正侧身看着我。 “你没睡么?” “醒了。”脸上带笑,白日偷觉的满意。 我让他这么炯炯然盯着有些不自在,伸手将他脸往溪水方向推,“等鹿呢。别看我。” “鹿哪有你好看。” 此人是打小会说动听话么?世人评他都以性沉笃、喜怒不形于色为多,我初识他时也这么认为,然后每况愈下,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这些话以后不许对第二个姑娘说了。再喜欢也要换词句,不能用说给过我的这些。” 他怔了怔,该是意外,旋即灿笑,“长本事了啊。你明知道不会再有第二个姑娘。” 我其实不知道。我的自信心依然没有膨胀到笃定顾星朗此生只爱我一个人。这般徜徉天地间与他相伴的时刻太好,有一瞬我想,倘若从来就没有我,他与纪晚苓一年两年渐渐释前嫌,是否也会成为一对爱侣,今日这些话,之前之后的许多话,是否就该是说给她的。 也许吧。我还是会有这样的时刻,但它们都被当下打败了。我开始学会了活在当下,而把明日的忧患留给明日。 “明知道也要提醒你,时时敲打,否则怎么对得起我这独占君恩的恶名。” 他笑得更灿,像个孩子,凑下来抵我面庞, “已经独占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搬去承泽殿吧。省得我来回跑。立后须行大婚礼,我正好欠你一个婚礼。” 他故意说得随意而简单。将制度、框架、许多该考虑的利害通通藏在那些随意之下。但我完全听得懂其中郑重,太近,他眼里赤诚和夕岭的天光汇成了我再没忘记的一刻。 “时候到了我一定去。”我亦看着他笑。 “已经到了。我是天子,我说到了就到了。” “你是天子。”我慢慢说,摩挲他面庞,“所以要等一个天子认为到了的时候。” 他默了默,睫毛垂下去。我知他心中有许多衡量取舍,多年来无声拉锯构成了一切他喜欢和不喜欢的结果。 我仰脸移动亲他额角,再到眼睑,刚挨唇边他抢先吻进来。 我环上他脖子,肆无忌惮迎,身下花朵草叶弯折的声音头回如此清晰。 渐渐起了旁的声音。像是咂水声。 我脑中混沌起初只以为是我与他太过逾矩。 但那声音分明不在此处,而在彼岸。 温热气息正缠至耳后,我推他,没停,再推,他气鼓鼓撑起来些。 我赶紧就着匀出的空隙也撑起来些,越过他肩头往清溪那头瞧。 那只鹿相当高大,通体洁白,头上一对堪称壮阔的角如凝霜载雪的两棵小树。 我第一反应是不信、眼花,远远看它躬身饮溪水好半刻没声。 顾星朗察觉了,也转头,我分明余光瞥见他一呆,旋即笑。 “能说话吗。”我气声,开口就在他耳边。 “不能。”他气声回,蹑手蹑脚离开我身上,近旁坐好。 白鹿还在饮水,咂吧咂吧极轻。我目力一向好,观它这么大个子小小的嘴抿水,只觉可爱。 暮色更浓,风过山林沙沙响在花谷外。它终于抬头,四下张望。我紧张极了,怕它惊慌逃窜,不自觉捏顾星朗手背。 我们俩衣色都浅,放在山花草地间说明显不明显,却也实在是突兀的。 它看了过来。 没什么反应。 仿佛只是从一片花木看到了另一片。 这片与别处不同。应该吧。我总觉得有那么一瞬对视。 然后它弹了弹四蹄,转身往溪水下游去。 只那四蹄是乌黑的。 鹿影消失良久我们都没说话。 “是这一只么。” “是。” “九色鹿是纯白的?”我转头问。 “三哥当年猎到时就是纯白的。”顾星朗道,“随四时变幻毛色,也许秋日里就是白色吧。” 与书上记载不同。但有什么关系,我只觉欢欣。 “你救了它的命?战封太子未见得想放生吧,你求的情对不对?” 顾星朗只是笑。 我复去看清溪下游,花木入晚风摇曳,不见任何动物踪迹。 那白鹿也似大梦一场。 “我们明日接着来吗?” “你还想来吗?” 我想了想,摇头。 “我也是。一期一会,明年今日吧。” 【去年七夕无糖,约定今年,一直没忘。节日快乐。】
第577章 辞歌 隐林之争出其不意的速战速决后,祁蔚君臣大部回到锁宁逗留了再七日。 这期间又发生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会面与对话,比如当晚下山后阮雪音问顾星朗:更好还是更不好。 顾星朗回:来者皆是福,怎样都好,各有各的做法。台子搭起来了就叫好。 又比如纪桓茶室会过竞庭歌后,于当夜半还见过陆现。前者对后者道恭喜,后者笑承让,私语尽皆被将至的新岁春风带去远方。 再比如两国大部同时撤离的前一晚,皇宫中有马车自偏门出,也是夜半,一路往城北驶,进窄巷停在一扇平平无奇院门前,有年轻公子叩门入,许久方出。 祁国治南,将首府定在了宁安。 蔚国治北,将首府定在曾经的崟北最大城棉州。 锁宁变成了一处繁华的遗址。一座丰碑。一册被两国默契保留的随时可供翻阅的史料。 很大胆,也很有可取处。 阮雪音暂时不回霁都,显而易见。她和阮墨兮要各自坐镇宁安和棉州,傀儡与否都是后话。 顾星朗难得对阮雪音不回这件事毫无怨言,自因为最初决策的是他,一应结果也都在预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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