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工们所言,其实合情理。”阮雪音再道。 纪晚苓一怔,抬眼示意蘅儿出去。 云玺何等乖觉,立时也出了殿门。 “早些时候君上离开,说是赴下午与纪相的茶约,在明光台。” 烟萝水榭午宴原没请纪桓,阮雪音也是才听顾星朗说。 纪晚苓点头:“此事我知道,搬来的四个箱子,其中一个便是父亲今日带进宫的,托我转交珮夫人以贺新喜。已经禀明了君上也查验过了,你放心收便是。” “有劳瑜夫人代为致谢。” “应该的。莫说你我都居后宫,单凭你是庭歌师姐,也该格外与相府亲厚。” 阮雪音心下微动。“如今状况,于你于相府颜面有损,是我过失。纪相胸襟,令人钦佩。” “不是没想过争回来。”纪晚苓没看她,抬手自斟茶,极慢,视线锁在流淌的碧水间,“是我争不过你。我试了。” 阮雪音全没料到纪晚苓,堂堂纪晚苓,会有这番话。 以至于接不上话,只看着她脸。 “这话我也只能对你说,对母亲和月姐姐都开不了口。”那双杏眼终抬,潋滟不减当年,“我输了。我太了解他,所以不用再争。只能你们两个自己输给时局,或者时间。” 她也实在很会说话,输都输得姿态高高。 而阮雪音又真没有胜利者的快意。从来没有过。 “举国女课开,除了授香,琴棋书画、刺绣茶艺也都在不同区域试推。两个月内我是上不了课了,瑜夫人在这些事上造诣极高,得空无妨现身,也是皇室对民众的恩典。” 纪晚苓盯她几瞬,“是这个?” 阮雪音乍听没懂,旋即反应,没回。 “我若不去呢?”纪晚苓笑起来。 “去不去随你心意,我也只是建议。”阮雪音道,忽觉这番对答耳熟。 “与其久困深宫,不若出门做些实事,比如授人以渔、福泽百姓。日子长了,又兼君上有意革新,能走出另一条路也未可知。这样的机会,我自然去,你明知道。” ——我都可以做上君位,长久留在自己的国家,与母亲族人相伴了,又怎会傻到回去争一个对我无心亦无情的男人。姐姐,你明知道。【1】 去岁,韵水城,引凰台子夜,段惜润的话。 是这个耳熟。 她们都认为是她的设计,将祁国后宫各殿之主一个个送走,送上明路。 阮雪音没有以此为目标筹划过这些事。但她承认,造势之时,她想过这样的可能。 “我不知道。”遂同样以实话,以当初答段惜润的话答纪晚苓,“每个人想法太不一样。我只是讲出可能,决定在你。” 【1】437引凰
第609章 掷千金 纪晚苓于第二日出宫至茶室,名目是珮夫人初有孕,须静养,霁都城的女课事宜,暂由瑜夫人领衔。 前一日今上与当朝相国纪桓明光台饮茶,也为人乐道。据说前者向后者长揖行了学生待老师的大礼,令观者皆叹: 一日为师终身相敬,天子心怀。 阮雪音有孕的消息自也传到了麓州,民众热议遍街坊,独九思巷内上官府噤若寒蝉。 这么个昔日张狂的家主,竟将一整个府邸调教得比皇门宫室更严谨。竞庭歌每每立廊下观院中无声往来,都觉三十年河东。 生时再不待见,口口声声不认这场父子,一朝死别,还是心软,还是要回来挑家族前程的大梁。血缘之题,她下山这些年来观瞻,实在比以为的更强大、更牢靠。 以至于老师离世那个日夜,阮雪音流过的泪,她一直觉得,至少有那么几滴是为阮佋。 那丫头永不会承认罢了。 肚腹已经隆得高高,而她没多少累赘之感,除了夜里睡觉难受。暮色至,今日上官宴说了要回来吃饭,她也便不急,扶着肚子观高墙外极远的落霞。 “如夫人,抓到了!”一名婆子这时候过来,神情叵测低声气。 竞庭歌一挑眉,“几个?” “三个。” 竞庭歌挺着圆肚一身主母派头,气势汹汹连过三进院到了大门口。 居然是一个男人两个小孩,鳏夫带儿女双全的局面。男人被绑死了双手押着,两个孩子分别被两名家仆按了肩,倒都志气好,高昂着头很不屈的样子。 “小小年纪,”竞庭歌扶肚,慢吞吞走到小女孩跟前,“做什么不好,跟着没骨头的父亲来人家门口烧纸。不是头一回了吧。” 自上官家定居麓州,门前烧纸的事就没断过。上官宴的意思是不管,竞庭歌怀着孩儿却受不得这丧门气,两个月来抓了一茬又一茬,已经送了五茬去官府。 据说都不了了之,连顿板子都没赏。 杀千刀的,举城欺负一家人,两个月了还没消停,百姓哪有这么长耐力? 她誓要将幕后主使抓出来,顺带搅麓州的风云。霁都那头大事毕,信王将归,正是好时候。 “头一回。”却听小女孩脆声应,晶亮眸子眨啊眨。 “昨儿不是你们?前天那几个人,可已经送去衙门了。” 小女孩转头望小男孩。小男孩睨着竞庭歌道: “昨日是我。” 观之也不过七八岁。“你跟我们家有仇?” 男孩摇头。 “那就是忠君爱国得很,咽不下先君和先太子的恶气?” 男孩竟认真想了想,点头。 “教得好啊!”竞庭歌终向那五大三粗却颇齐整的男人,“阁下必也是义士,我家老爷最喜义士,既来之则安之,一起用顿便饭吧。” 上官宴到家进正厅所见便是这幅场面。 竞庭歌挺肚宽腿坐在素日位置,桌边还有两小一大,五口之家其乐融融。 “老爷回来了!”她如常谄媚,笑吟吟过去扶。 上官宴如常应承,说了些行动不便坐着就好的体贴话。 竞庭歌遂又将门前巧遇烧纸的故事讲一遍,双方都无尴尬色,弄得上官宴也不好尴尬,坐下稍理衣摆,问: “已经烧过了?我在后门下车进府,没瞧见。” 那神情语气仿佛错过了盼望已久的节目。 “没烧起来。”竞庭歌笑嘻嘻,“常妈妈说纸铜钱纸元宝刚沿墙角码好,还未及点火,这不,就被妾身请进来了。” 上官宴边点头边提箸,很饿似的,“进门是客,不必拘束,吩咐厨房再加几个菜。” 竞庭歌正给他斟酒,闻言照办;又见他示意给那中年男子也满上,再照办。 “兄台本地人?”上官宴抬手,先干为敬。 那男子自被请进门便有些反应不过,一直寡言,见状也干了,闷声答:“是。” “家住何处?家中可还有妻子父母?” “只我们三个。”小女孩答,“他是我爹爹,亲的;他是我哥哥,认的。” “我是捡的。”小男孩面无表情补充。 上官宴再举起重被斟满的酒杯,“兄弟这单生意,什么价钱?” 那男人眉心一跳,旋即肃容:“身为祁人,行该行之事。” 上官宴看一眼饭桌上风卷残云,小女孩一手一个鸡腿直咂嘴,“兄弟这般气节,倒不避忌在我府上吃喝。” 分明是竞庭歌绑进来的,而院中家丁排排站,人手一支棍,傻子才跑。那男人苦于无路,此言正是台阶,当即站起向两个孩子:“走。” 小男孩旋即站起。 小女孩鸡腿还在手上,晶亮眸子眨啊眨。 上官宴自腰间摸出一样东西放桌面,金灿灿。 竞庭歌挑了挑眉。 “走!”眼见小女孩不动,男人沉声去拉。 上官宴又摸了一回合,又放,两锭相排映碗碟明晃晃。 男人看了一眼,一手拽一个娃便往门外去。 “兄弟——”上官宴长声,家仆十人已在院中排出挡势。 男人不得不停。 上官宴起身至厅中央悬挂的巨大画幅前,掀起画,手一探,拎出沉甸甸一个提箱。 竞庭歌挑眉更甚。 提箱上饭桌,极细巧的锁被打开,金光耀目满室生辉。 顾星朗不是将此人的钱财敛了大半?还有这么多?! 她看着一箱目测三十个金锭,心道亏了啊,就为问个上家花这么多钱,人笨果然只能多挣钱,拿钱买脑子。 “这箱够姑娘嫁人小子娶妻了。兄弟若还想成个家,也够。便有一街坊的叔伯亲戚要接济,管他们一辈子,想来不难。” 男人终于回头。 半炷香后父子三人自后门出,华灯灿庭廊,上官宴酒足饭饱回竞庭歌屋里躺倒。 “城西扇子街米铺掌柜,是温家的人?”刚那男人供出来的上家。 上官宴斜歪贵妃榻,竞庭歌岔腿豪迈坐跟前。 “他听城南铁铺王麻子的。” 竞庭歌眨眼。 “所以王麻子是温家的人?” “王麻子听城北群芳馆鸨母的。” 竞庭歌只觉小半生英名受到了侮辱,一时便有些声冷,“那鸨母又听谁的?” “温据,温斐二堂兄之子。群芳馆便是他开的。” “摸得倒清楚。” “早年来麓州趟水便摸过了。和温据的梁子也是那时候结下的。” “怪不得有人日日把你家当坟头,你大气不敢出。原是经年的私怨。” 上官宴微阖的眼睁开,盯着头顶天花。 “顾星朗想用你撬温家的深根吧?”竞庭歌倾身,肚子太大,有些难,“带我一个。上官家复兴,算我一份。” 上官宴岂会不知她算盘?猜不到细节,方向总明确。顾星朗和她以自己为结绳,反之,他也可以纵两头以制衡。 “亲一下。” 竞庭歌蹙眉,不情不愿往那头探,“你过来些,我卡住了。” 肚子卡住了。 上官宴慢吞吞朝榻边挪,重阖眼,“面皮摘了。不想被这么丑的脸亲。” 案头桌上皆以清水琉璃瓶盛雪白栀子花,入夜幽香比白日更甚。面庞卸下拘束,竞庭歌也觉松快,只嘴唇不快,她绞湿绢子擦两把。 “我脸很脏么?” 亲了猫猫狗狗也要擦的好吧。竞庭歌兀自饮水不理他。 “你比你师姐爽快。昔年在韵水帮她大忙,也没得这般谢,还是我亲的她。” 竞庭歌半口水呛在喉间:“你亲过阮雪音?!她还能让你——” “偷袭。量她不敢对顾星朗说。” 我敢说啊。虽不算什么,顾星朗那副傲娇德行,气气也好。她有些开怀。 “从前在苍梧与人谈条件,遇到我这样耍流氓的,你也答应?”上官宴转头看她,脸圆圆,是胖了不少,别有一番可爱。 “就答应过你一个流氓。真别说,蔚军之中,流氓很少;值得谈条件的文臣,老头子居多,小人如陆现,也非好色之徒,你父亲就更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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