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兵士许多都见过他,或远或近。 此时在守韵水的祁军,正是南境兵士。 面前这些中无一近处观过天颜。 却多少在柴一诺的话中咂摸出了滋味,再瞧那白衣公子,那副气度容颜,腿便有些软。 “肖将军有令吧,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夜色里顾星朗笑了笑,袖口滑出一角物件,“不知这份通关文牒,是否管用。” 场间没人见过主君手中右半破云符。 所有人却在这微光画面和似熟非熟的音色里彻底腿软,齐跪下便要山呼。 “免。”顾星朗抢先半瞬,声在高处如云罩山,“开了门再好好关上,肖将军那头不必禀报。待诸事落定,加官赐禄,都有重赏。” 宫内寂如空城,血腥气经日光涤荡已变得淡,却因遭逢剧变无人打理,处处可见深红发黑的血迹。 和分不清哪国兵士的残骸。 薛礼候在檐角下阴影里,终见二人出现,瘸着腿过来,无声行礼。 顾星朗道一声辛苦,只叫他先带路往坤泰殿或兰殿。 薛礼在这皇宫中养伤顺带驻守一昼夜,深知如何避开耳目行进,不多话带路,很快发现顾星朗后背血迹。 “君上受伤了。” “小伤,无妨。” 坤泰殿比外间更寂,血渍尤多。 段氏梁柱们的血。 “宫人都被集中去了几座殿宇。”薛礼低声解释。 “确定再无人?”柴一诺并不放心。 “是。” 顾星朗径直往寝殿,留二人在外,发现屋内分明有人。 段惜润的母亲。头回见,不体面,阴阳之隔。 他欠身一礼,然后亲手将人挪开,又照文绮描述翻开层层锦绣撬开厚沉床板。 流亡在外他事事计较,火折也是随身的,下得密道,燃开来,满墙水书赫然入眼。 因有准备,他看得比段惜润细致,逼仄通道内花费漫长时间挪动,终走到据说通向兰殿的尽头看完了全部,确认时间是倒序。 从元凤十六年一路记载回元凤二年,字迹肉眼可见地变丑。 应该的。兰殿才是清河公主居所,她自十一岁也就是元凤二年起,从这头往坤泰殿那头写,年岁增长,水书越写越好。 两侧墙面无空白,字句确实不少,事件却不如以为的多。每件事三到五列不等,加上泱泱二字落款,整条密道也才不过录了三十二件事。 十五年,三十二件事,每年两梦——并不是这么均衡,有那么几年很密集,元凤十四年却断掉了,元凤十三年两桩刻录之后直接到了元凤十五年,然后十六年只写了一件,终止在坤泰殿那头。 或是元凤十四年整年无梦,或是那年她没有做记录。 元凤二年她十一岁,那么元凤十六年是二十五岁。 记录结束在了这一年。因去了霁都? 竟然二十五岁才去霁都。宫廷档案有载年份,没载年纪,而顾星朗对女子家这类细节一贯不多在意,今日确为新知。 太祖立祁时三十一岁,年号显武。显武二年初向彼时的白君求娶清河公主,然后大兴土木建折雪殿以表诚意。 两年之后,显武四年,段明澄入宫,封瑜夫人,居雕琢如天宫的折雪殿。 青川第一美人配得上这样的诚意。此后挽澜殿听雪灯更将此诚招摇得天下皆知。 明夫人与太祖的恩怨爱恨他当然晓得。 去夏阮雪音回来道兰殿乃段明澄出阁前居所,他便明白了祁宫那座尘封的殿宇为何叫“幽兰”。 却不是同样的故事。明夫人有梦兆能预知世事,他从来不知;太祖是因此求娶、给予盛宠,也超越了漱瞑殿内国君传承。 他手握火折返回,开始看第二遍。 三十二件都是哪些事,以他过目不忘之能,一遍已经记住了,再看为加深印象、获取细节,也为返回坤泰殿。这些事里大部分已被印证,少数他并未听闻;有一两件其实发生在书写年份之前,该称“史”而非“兆”,更多发生在书写年份之后,才是“兆”,所谓预言。 文绮的话被完全印证,说不震惊是假的。他定住心内起伏,终于走回到元凤十一年三件事里正中那段刻录。 有些长,乃三十二道记录中之最长。首句书: 当有此日,君权消弭,众生平等,天下为公。 后面还有些描述,与先贤大同理想近似,又具差异。他逐字记心上,不急着领会,神思于此期间飘远,不知怎么便想及文绮口中世家筹谋,又及去岁阮仲扬言要改世袭为禅让,泯皇室,公天下。
第七百一十五章 君临 密道如一条凝固的光阴长河,载亘古与未知,让此刻外间纷乱忽都显得荒谬。 火光渐弱,顾星朗展眸望那些复沉入黑暗的水书,心忖它们已在此大隐了百年——或者不过十年? 他了解也用过太多手段,不愿排除有人为达目的故弄玄虚而后造了这条密道之可能。 是在这里耽搁太多时辰了。他撑开床板,重返真实,出得寝殿门问时辰,已入亥时。 “都快到了吧。” 柴一诺与薛礼对视一眼,“是。” “走。” 浓彩的烟爆破于韵水皇宫上方,城中混乱在这突生异象里骤静下来。 肖贲人在引凰台,闻声回头,也静下来。 段惜润和沈疾还在巨树间,一直很静。前者对皇宫太熟悉,确定那彩烟起于坤泰殿附近;后者等了两昼两夜的信号,不断北望,一再望,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此时此刻天涯咫尺。 隔着巨树浓荫两人都朝下望。 不见人影,但远远近近响起兵卫行进声,该是宫中守备的两国兵士正往浓烟起处查看。 顾星朗携柴一诺和瘸拐的薛礼走得极快。空中俯瞰,不过是成队甲兵向坤泰殿涌动而三人成行步步踏在围圈之外。 段惜润透叶缝看到顾星朗出现在夜色中那刻,莫名想起三年前入祁宫初见他那日。 也是夜里,比这距离还远,却是自下而上仰看,离国愁绪被忽至的怦然打散成了泡沫。 他仿佛比昔年更好看了。少年清隽有了更锋利棱角,眸中星光隐淬火,将燃未燃,所过之处,斗转月华倾。 “得罪。” 便听沈疾耳畔低声,她蓦然被抓了胳膊无声下坠。 如残蝶一只,不掀半缕气流,耳边连风声都匀静——该没引任何人注意,尤其远处的肖贲。 沈疾送了她下树,并不现身,依旧掠回原位栖着,段惜润也便不往上看。 她看着愈近的顾星朗。 不确定最后一刻是否这刻。 他竟果然在这刻看了过来。 只一个眼神,精准之至是要她过去。 她无半分犹豫抬脚去。 肖贲所见破夜色而来的便是四人。 “末将参见君上!” 此一声过分发聩,惹引凰台四周骚动。 只片刻,复归肃静,然后山呼之声震天,宫门外街巷间万千军民皆被回音浩荡慑得呆滞。 宫内有两国兵士。 君上之呼,呼的是谁,所有人都觉心在胸中起了又落最后卡在嗓子眼。 肖贲是见过满尤的。跪拜之瞬他怪道这丫头怎到了君上身边,君上又是何时入的韵水进了皇宫而从里面走出来,再忖昨夜混乱中只忙着诛杀宗室,竟不意还有漏网之鱼。他低着头,只听顾星朗道: “面皮揭了。” 面皮是文绮给戴的,段惜润不大会揭,双手并用良久折腾。 肖贲不知该不该抬头,君上未叫平身。比长夜更长,终听顾星朗再道:“肖将军辛苦。” 他抬头要答职责所在之言,便看清了段惜润的脸。 数日前女君赴霁都贺生辰,由南境入祁,肖贲身为守将,惊鸿一瞥。虽只一瞥,距离亦远,到底留了印象,因女君容色倾国、当世翘楚。驻扎皇宫后为完成对白最后一击,势必要杀她,也已觅得了画像发往守兵各处,名为护,实为诛。 所以他当然认得这张脸。 “见过女君。”却毕竟经百战,心下惊涛,面上不显。 易容揭面并非寻常事。顾星朗看着肖贲异常镇定的脸。该显时不显,欲盖弥彰,反给未经证实的猜测加码。 他上前半步,半蹲下去,与肖贲几乎平视,略高寸许。“肖将军此役办得极好。镇护韵水,迎回女君,连晋两级不为过。” 肖贲埋首更深不敢僭越,待要再言职责,只听顾星朗压声愈低: “赏罚皆须有据,该留的据,莫要弄丢了,回到霁都拿出来,你、你叔父、肖家一门的荣华才坐得实。听明白了?” 那封改变韵水城下局势导致城门迅速被攻破的密信,当初他险些要焚,想着不能将路堵死,没焚,揉成团塞进了中衣。【1】 该还在吧?没更换过衣物,层层外衣铠甲嵌套再如何动作都不至将那一团破纸抖出来。他难于即刻验证,胸前藏着信纸处已随顾星朗短短两句话焚烧起来。“回君上,臣,听明白了。” 不如先前镇定。这才像话。顾星朗站起来,继续往引凰台边缘去,段惜润再次跟上,柴一诺与薛礼识趣在后维持着五步之遥。 “保段氏社稷,但会于权益上受损,能接受么?” 是国君与国君协商。段惜润揭下面皮后脑子异常清楚,稍思忖道:“原没想过祁君在此利局下还愿保段家江山。”脑子虽清,毕竟有许多暗流没瞧明白,人在泥沼,只能见好就收,“但凡社稷得保,其他,都可置换。” 距引凰台边缘还有数步,两人且走且谈,不足为第三人闻。顾星朗闻言停下,微偏头瞧她:“都可置换,包括哪些?土地?人民?统辖之权?” 段惜润一呆,旋即笑开,露出两颊梨涡,“祁君是要将白国变成第二个祁西新区。噢,该叫祁南新区。又不好立时将场面弄得难看,且先保我君位留着社稷国号,慢慢蚕食。竞庭歌那张嘴里终归有几句真话。太可惜了,原本能将整个青川之南据为己有,如今只能同慕容峋分羹。” 顾星朗料得她一路出生入死又回来见母亲遗骸,眼看着此国陷落,心境言行必生剧变,骤听得这些话,仍颇意外,淡声道:“若蔚军不至,我会即刻令祁军撤离。方才这般问你,正因蔚军已经渡海上岸,眼看就要兵临城下。我愿还你家国,人家却不愿,两厢拉锯,割地求和是一种选择。还是你希望我现在撤军,留白国残兵对抗蔚国摩拳擦掌的精锐?” 段惜润看着夜色里顾星朗依旧温雅的脸。真正醒悟从前在后庭看到的与素日坐在朝堂君位上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他。 这是一项别无选择的选择,更像挟制而非援助。 以至于她难分辨若蔚军不至他是否真的会撤军,也无力再想蔚军杀出是否其实,也在他计算过的可能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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