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若有话,趁此刻今上不在、雪音做得主,一口气说了罢。” 这话意味繁杂,像弯悬饵的钩。 妇人一直垂眸看雪地,闻言跪下去:“不敢站着同夫人叙话。” 这是要说了。阮雪音由她跪,周遭一扫确认闲杂皆退。 枫林雪地上只剩跪立相向的两人。 “与长乐郡夏家一样,苏氏也是隐族,最早生活在青川极南。” 阮雪音未料竟顺利得开门见山。 “与夏氏举族共居山中不同,苏氏世代,不敢聚居,埋名各处,只因族中每代皆有人能见世人之不能见,被视作疯魔。” 散居所以更隐,比长乐郡夏家还不为人知。“世人之不能见,比如?” “多数人不信其有的事。或者尚未发生但将会发生之事。” 阮雪音蓦然想到昨夜梦中明夫人隐秘。“如何得见?”时间紧迫,新的消息不知哪刻便会传回祁宫,她不敢耽搁,稍踟蹰沉声:“梦兆?” 苏姑姑被雪地映得极明的脸似亮了一瞬。“看来夫人已得其妙。” 阮雪音不觉得妙,满心排斥之下觉出纰漏:“可我不姓苏。” “据奴婢所知,能获梦兆者,许多不姓苏。此传承自苏家女儿始,由她传给她的女儿,以此类推,代代传女儿,后面的,自都是异姓。” 因子女都随父姓。阮雪音深知获取新知为要,并不深究,“但不排除苏氏一门仍有新生的姑娘能得梦兆。” 妇人点头。 “姑姑见过我母亲么?” 妇人摇头:“世代散居,早就各自天涯。相逢应不识,莫说从未见过。” “但姑姑与文绮有过从。那方墨纱是她之物。”墨纱是曜星幛、山河盘一线,也便是寂照阁一线,只能是文绮的。 妇人点头:“七八年前了。小阿姌替她传信,称是苏门女儿挚友,顺带予了那幅墨纱,请我保管。” “素未谋面,全不知根底,她说,姑姑倒就信了。” “她说了一项奴婢不得不信的证据。” 雪势早小,零零落落停化在对方袖口裙裾间。阮雪音整个笼在斗篷里,风帽罩头顶,只觉与天地皆隔。她等着她继续。 “她说苏氏梦兆,代代不同,唯一样,代代有兆、重复不息。” “抬起头来回话。”接下来这句必然要紧,她不想错过任何细节。 苏姑姑依言抬头,肃且真,“当有此日,君权消弭,众生平等,天下为公。” 阮雪音微蹙眉。圣人也曾描绘过此图景,称大同。何必梦兆,原乃士人皆谙的天下理想。 “梦兆如暗语,姑姑据此相信她确为苏门女儿挚友,至少认识。” “东宫药园旧事大白于天下后,奴婢闻知落锦姓氏,彻底确定。”苏姑姑持续抬着头,眼中清明而至柔和,“如今夫人亦得梦兆,足见传承,文绮没有骗我。” “姑姑有过梦兆么?” “从未。据说每代也不过那么一两个。” “姑姑既没打算瞒,为何不早来同雪音剖白,直待到今日。” “梦兆是祸不是福。”妇人垂眸复看雪地,“寻常梦兆,于百姓是疯魔;为公之兆,于天子是谋逆。许多年前南部还是兆国程家天下,那时节,就有不止一人因梦兆被诛杀。” 所以隐姓埋名四散青川。 “夫人虽是落锦之女,未必会得梦兆;又为宠妃常伴天子,奴婢不愿平白招祸患于夫人。但,” “但今年初老师和文绮对天下人说,落锦是宇文家之后,你方觉不对,唯恐她们是要借雪音筹谋别的。” 细弱白气游丝般荡入空气,该是苏姑姑有一叹,不想被察觉,努力屏着,被雪后寒冻出卖。“那些个梦兆,有些应了,有些并未发生,有些不过前尘事。谁也解释不了缘故,但说到底,光影段落虚虚实实,不能真的干预世事,只会叫接兆者一生孤苦周折。夫人日后再梦到什么,便放在心里吧,莫言莫记,权当是,幻梦一场。” 这般忠告,实不像从未有过梦兆之人。“心里迫切想知道什么,会在梦中显现么?” 妇人微微笑:“夫人将梦兆当愿池了。据说不会。” 是啊,若母亲能凭梦兆预测东宫药园结局,便不会是那样惨烈收尾。 若明夫人梦兆为真,她又是何身世?——史载清河公主出身高贵,母亲为大族嫡女、当朝皇后,怎可能与苏姓隐族沾亲带故? 除非她生母另有其人。 “墨纱是文绮托姑姑放的。” 妇人点头,“阿姌不方便,奴婢便找了棠梨。如今想来,是错了,不知会否不利于夫人。奴婢惶恐。” “目前看来还没有。”阮雪音轻声,许因是远亲,又因言谈间字字好意,愈觉对方面善,“姑姑今日直言身份,接下来如何打算?” “奴婢在此深宫多年,原也无甚本事,临了若能求得夫人垂怜,赐放出宫,感激涕零。”她长身俯拜,似极疲累,重重嵌在雪地之上。 阮雪音不忍,右手托着肚子,左手伸出虚扶,“姑姑请起。本宫准了。” 雪彻底停,日光隐蛰在薄云后,寒气真正自地面升上来。苏姑姑谢了恩,起身仍垂着眸,“夫人心慈,福及子嗣,必与小殿下荣华一世。” 阮雪音笑笑:“荣华身外物,本宫只愿自己的孩儿平安喜乐。” 苏姑姑默了默,“想来落锦也是一样。” 雪后远比雪时冷。阮雪音抱着手炉回殿,不知何故脑中反复萦绕苏姑姑临别之句,直到涤砚身影骤现在天地浑白间。 “夫人!韵水来报,宗室覆灭,女君死不见尸,神灯彻夜陨落,满城哀悼,现下半个大陆皆传白国,名存实亡。”
第七百一十二章 渡海 半个大陆皆传的该还有祁君顾星朗入白国失踪。 消息过来须时辰,此刻所获实乃昨夜情形,韵水城那头,恐怕已有新进展。 “宫门前如常,今早无人至?” 安度昨夜实在意料外也在情理中,以顾星朗治军之法和对霁都把控,短时间内策反禁军绝非易事,纵有人敢,寡不敌众。至今晨阮雪音已九分确定,祁国倘生变,关窍不在禁军。 “夫人妙算。”涤砚紧随阮雪音行进,话比步子急,“约莫半炷香前臣工们陆续至,称韵水局势已然这般,不可不定策,偏君上与相国皆不在、柴将军又领兵赴南境,现下能做主的,” 他停在此处。 四夫人尊贵,于礼制上高过亲王,但真遇国策决断,亲王在朝中之威望号召,大过后宫嫔御——除非中宫,尚有机会斡旋。昨夜拥王并柴瞻携百官请旨,最终服从自己与顾淳月决断,已算给颜面;且昨夜师出之名是救君,今日所请—— 涤砚转述得很明白,为韵水局势。段家内斗葬送社稷,肖贲作为祁将领两国兵士驻守国都——玉玺兵符在手,只待君命。 “拥王来了么?” “是。” “昨夜——” “依夫人吩咐,两头都盯着,拥王与信王,并无往来。” “长公主已经前往正安门应对了?”顾淳月昨夜回来后歇在灵华殿以北的九刹轩。 涤砚眼瞧阮雪音事事有数掐算在心,踏实不少,“是。” “你陪本宫回折雪殿,亲自请瑜夫人去,就说君上的意思,若遇国事,辅佐定夺,昨夜没提,只因事发突然没来得及。” 涤砚来请,纪晚苓推脱不得,匆匆拾掇了离开。雪后初霁,云玺将芳蔼郡主裹得扎实,抱了出去看宫人们堆雪。竞庭歌与阮雪音独处暖阁,都没睡好,各据一方,两下相视。 “也是奇,局面紧绷至此,一个定夺过去便是大祁取白的剧变,你倒不露面,让那两个应满朝祁臣。” “长公主姓顾,瑜夫人姓纪,与满朝文武原本目标同一,都为国家计。我有何不放心?” 竞庭歌一声嘶,“好家伙,你也赞同就此取白了。”再忖恍然:“是啊,顾星朗在霁都时就放豪言要助,动了真格出援兵,然后为保女君亲自护送,不惜做出深入对国境的架势以至遇险、生死未卜,已是当够了好人、摆足了友邦仁君之义——如今祁臣们争气,暗地里手脚果然闹得韵水收不了场——面子里子都全了,岂有不顺水推舟之理?” 她略停, “究竟是顺水推舟还是一开始就打好了算盘?祁君出门天下知,以顾星朗审慎和他决策前朝堂上风向,怎会不妨内部生乱,又怎会全无准备?他必将祁臣中有人会插手韵水算进去了,也就算到了今日局面的可能。成与不成,总归进可攻退可守;对段惜润,他是可保可不保,因势利导,反正不坏自己名声;至今仍不露面,目的已经达到——予祁臣们不断进言决策的机会,以救君和援助为幌子持续往韵水加码,一应变数皆是大势所趋,并非祁君出尔反尔。” 她自昨夜开始复盘,至今晨不见霁都起变、反听闻韵水尘埃将定——整局首尾相连,可以尽情推演。 阮雪音也是到今晨方觉顾星朗或在顺势改策。 他从来要统青川,只是不推崇征战;如今有牌有人有局堪用,没有不将计就计的道理。但她确定是顺水推舟,并非从长之计,至少出霁都那刻他是真心要护段惜润。 ——是么?她自信了解他,有时又怀疑。他展现给了她属于顾星朗的全部,却该并没有给出属于祁君的全部。他讲底线更讲利弊轻重权衡,最早驳斥祁臣攻白之谏,驳的是举战,如今祁国暗手以模糊的至少明面上未抗君命的“智取”将场面推动至此——算是完成了一轮君臣博弈,双方都留着余地。 而顾星朗无任何必要在这种利局下执意救白国。 便如竞庭歌言,在整个大陆看来,祁君尽了力,没有背信弃义。 是哪一刻移了走势? 宁王南境死谏时吧。如此急赤白脸地劝谏,太像初阶试探,他该是在那刻察觉信王或其他激进的祁臣不敢真将“抗旨”做绝、应还有暗招,才重定策略,假入白国而其实藏身国境内,静观其变,两手准备。 唯二的不确定是—— “信王究竟反不反。”竞庭歌读懂她神情,闲闲继续,“会试一试吧。昨夜安生,足见禁军指望不上;但顾星朗此刻确实流落在外,想办法杀了,顺位继承也是一样,总归半个大陆皆传,祁君或已崩逝。”这般说,望阮雪音肚子, “真有那时,我带你走,不会让孩子受险。” 阮雪音不知她人在囚笼哪来的气魄许旁人安稳。“你倒不关心纪相去了何处。” 竞庭歌一怔,“不是接了你夫君密令,有意消失,促满朝臣工两回合入宫请命?” 一国之相,若非有君命,哪敢于此非常之时不在其位? 须承认竞庭歌方才全套推演没有硬伤,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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