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的日光温灿,透窗棂照在两人脸上投落霜雪般阴影。 “支持。总归她一时半会儿不愿提嫁人的事,又习了一身武艺,学以致用,好过宫中虚耗。” “建女子军队,是件更大的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听出其中疑虑。 “只是一提。你若真同意让她从戎,便是开了先河,既有人开先河,当然要前赴后继——否则她一个女子驰骋军中,只是完成个人理想而对世代进步没有助益,这道先河,岂非开得不值?” 顾星朗看着日色中她沉静明慧的脸。“淳风,朝朝,阿岩。一群女孩子,总觉得都要被你调教成另一副模样,一副这个世代大部分姑娘没有的模样,你和竞庭歌的模样。做了皇后,更要浩荡荡推女课了吧。” 诚如竞庭歌言,女课不过一阵风,君令刚下达那阵吹得旺,天长节变故之后朝野间连续震荡,也便没人再过问这种未成规矩的事,久而久之,连民众们自己都忘了,一切又回到原点。 阮雪音亦看着日色中他水殿浮光的脸。“你不喜欢?” 他与多数男子不同,更是了不起的君王,接受并践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过去也支持她变革。 “没有。”顾星朗缓措辞,含笑意,“你希望女子上学堂、让有禀赋者获取不逊男子的才学与机会,最后与男子比肩,实现真正平等,这些我都认可。但每个世代自有其规则基础,也就是所谓底线,你可以引领改变,却要慢慢来,更不能,下重手翻了天。” 最后三个字他讲得慢。她知是提醒她勿激进。“其实你早就在做了。深泉镇——” “是啊,早就带你去看过。所以你若信我,很多事会水到渠成。” 他的水到渠成与她心中最理想局面应该还不一样。但她信他,也便点头,想及回来后还没见过纪晚苓,问:“相国仍在朝么?” “在。最近议新制,他也有参与。” “新制?” “相国致仕,自须有人接替。然朝议多日,到最近两天,”他稍顿,“又有新提法。” 阮雪音直觉得是个空前绝后的提法。 “要不要猜猜?”他似笑非笑望进她眼瞳。 提法,不是某个人,某些人,候选之人。 他又讲新制。 “是打算,”敢想敢言如她亦有些磕巴,“废相制,改良各部司、重设职能?” 明晃晃日光里顾星朗挑眉尤显着。 “怕不是垂帘偷听了罢?” 无论顾星朗还是纪桓,其实都有改制动机。阮雪音迄今不知边境那夜纪桓予了竞庭歌怎样家训,单凭那丫头道别前几句话,以及自己从苏姓姑姑那里听得的泯君权公天下之兆,以及老师过往授学——真的很一致,很像同渊源。 而顾星朗废相制更好理解——千百年君王症候,集权。 “这谏议,”显然是猜中了,阮雪音继续小心问,“是谁提出来的?” 顾星朗恢复似笑非笑神情,“厉害得这样,再猜猜?” 阮雪音总觉他也在试自己。“相国?” 他神情证实又中。 所以纪桓请致仕,一为自保,二为谏废相? 关联由始至终各种线索,像极了表面投其所好,实则为己所用。 就像公天下之论其实也是双刃。 然君权与相权,虽随王朝更迭反复博弈甚至引发乱局,采取釜底抽薪之法是否比继续拉锯更好——没人试验过,乍想过去已是利弊难衡。 “朝臣们作何反应?” “鸣銮殿震,五成反对,三成以为可商榷,剩下两成观望。” “那你——”她看着他。 “放在景弘一朝,可以考虑,我自诩精力还够,也有信心图治到最后。但为整个顾氏王朝虑,” 他没往下说,阮雪音已了然。极智。而朝臣们反对,该不止于反对改制本身,也为挽留相国。 纪相请辞惹朝堂纷纭,她是听说了的。 “所以相国究竟——” “当着臣工们我也表达了挽留意,他坚持。” 纪桓正式卸任是在三月初,满城新绿时。 自太祖立祁后,霁都再无宇文家钟爱之柳树。但那日城外送别,祁君顾星朗却带着一支青柳。 从祁宫到整座国都皆无柳,这是个谬传。那唯一被保留下来的一棵百年柳在寂照阁东北角,因方圆五里为禁地,树又在殿阁后,鲜少人知。 阮雪音两次自阁前夜入,从未注意。是故出宫时顾星朗携柳,她颇讶异,刚问明白,裙纱比新柳更绿的纪晚苓出现在视野中。 此期间她有没有找顾星朗谈家中事,阮雪音没问过。但哪怕过去郁郁时亦光彩照人的纪晚苓是显着失了神采。 她走近问安,蓦瞧见顾星朗手中青柳,笑意浅浮似叹又似讥,“折柳相送,惜别怀远。君上打算送自己的老师去哪里?” 历来辞官之后是还乡,而纪桓故乡就在霁都,本无须远走。 “老师说大半生出入庙堂、久困一城,总算卸任,预备游历山水。我不过替老师规划了行程,正巧有伴,他很欣然。” 没人知道所谓有伴又指谁。 马车出皇宫再出都城,城外界碑处,纪氏两个男儿郎已在父亲身侧话别。 冬去春来,山河复苏,新绿缀在旷野矮丘间如彩墨卷上点点工笔。纪晚苓周身青碧是工笔中最重的一划,下车快步去,见母亲立后头,脸上无忧色,不像将别,倒像——要跟着去。 “母亲?”她惶然失措,左右再看纪平与纪齐。 相国夫人且忧且笑。纪桓招手,“晚儿。” 纪晚苓挪步,三个儿女相围立。 “为父此去,再回许是数年后。你们兄弟姊妹,在前朝,在后宫,在军营,”纪桓淡笑,“虽各一方,勿忘相互照应。纪门荣辱、家国大局,要牢记于心。” 这句话里没有忠君二字。纪齐觉得是含在家国大局里了,纪晚苓伤怀未觉察,唯纪平郑重点头。 “庭歌独在蔚国,虽有蔚君悯恤,到底无依,如有可能,也要照应。” 纪平再点头。 “母亲要随父亲离开么?”纪晚苓终落泪,巴巴越纪桓肩头望相国夫人。 “傻孩子,又不是不回了。”相国夫人上前,一家五口相与共,“平儿已成家立业,今后便是纪门家主;齐儿要去戍边,”她难掩忧色,终敛住一笑,“儿大不由娘,终归好男儿志在四方;还是晚儿你,母亲最放心不下。” 她展眸望那头御驾,顾星朗尚未露面。 “君恩圣意——” “夫人。”纪桓低声打断。 “是。”相国夫人噤声,“总之有事多问你大嫂拿主意。长公主总是向着你的。”便朝不远处顾淳月看。 淳月有意让父母子女至亲话别,见状晓得该自己过去,人到了,笑安慰:“母亲放心。”见纪晚苓梨花带雨,伸手握她手。 顾星朗便在这时候下了车。 那支鲜碧的柳被亲手相赠。 “得老师多年教诲,学生之幸;金玉良言,日夜不敢忘。” “得学生如君上,臣之大幸。愿君上求仁得仁,岁月漫长。” 最后四字阮佋亦曾说过,在冬日大风堡,篝火的影映在陈年旧壁上。 车轱辘声再次远传来,是身后国都方向。阮雪音坐御驾中轻起窗帘窥,恰于车身相错时看清那边厢一张女子侧脸。 是见过的,偏一时想不起名字。 温抒。下一刻她拾记忆,瞬间明白了谁是纪桓此去之伴。 她挪至门边撩动车帘。
第七百四十八章 青梅 旷野初春确与宫内不同,与城中都不同。那鲜绿是活的,深浅层渐乍看并不如皇宫丰盛,却至美,辽阔接天碧,空茫茫生也无涯。 一隙帘缝间这般景致,叫阮雪音刹那恍惚眼前世俗亦不值挂心——纪门男儿苍青瓷秘,淳月是其最常穿的蜜合色,纪晚苓的青碧缀在山河青碧间,顾星朗是无边春淡中唯一的白。 直到绯色若新桃插入这幅春景,空茫落回喧嚣。当然是上官宴,从锁宁到韵水再到霁都,她没见过第二个男子喜着绯色且着得这样风姿绰约。 去岁整年他都缟素。该是北境回来后有意彰显归祁之诚,翻新年,终卸素服。 温斐被软禁城郊这大半年,他受顾星朗之命时常前往“探视”,今日接送也便顺理成章。只是堂堂上官大公子、君上信臣为一罪民驾车,多少大材小用,叫外围观者揣测。 马车停,上官宴先下,然后赪霞色的温抒,再后筠雾色的温斐。 顾星朗回身,三人依次礼。今日护驾出宫的是温执,该得了顾星朗眼神示意,便在这当口也上前。 送别之辞并明话暗语往来吧。阮雪音不愿多观悲欢离合,或因近年来总在亲历,更因做了娘亲后不忍共情。 然纪桓与温斐两位当世大儒并立天地间是格外惹人瞩目的。 筠雾与苍青较新绿都黯淡,却沉定,过尽千帆看山还是山。 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二位共赴呢?以顾星朗集万千线绳于己手的作派,她不信他会放他们徜徉山水间。 深泉或被他划郡为镇的任一处吧,那些迥异于青川诸城郡的小小理想国。许多新知她与他并未交换,也便不知道顾星朗亦得了那公天下之论且找到了怀疑之源。 她猜深泉全凭智识。 而他定深泉,出于策略。 更遥处树林间人头密匝,是整装待发的兵士,护两位长者远行。显然温抒与相国夫人一样,作为女眷要随父而去。 是这一眼遥观叫阮雪音确定那姑娘对上官宴有情。 尽管说了些什么,以她距离根本听不见。 “再见时公子应有娇妻在侧,儿女绕膝了。”避众人耳目,温抒静声。 “应该不会。”上官宴笑答。 “公子在等人?” 上官宴但笑不语。 “是竞姑娘么?” 上官宴仍只是笑。 温抒亦微笑,“祝公子称心遂愿,抱得佳人归。” “温小姐亦然。保重。” 因有禁军开路随护,这场相国卸任实是浩荡的。纪桓与温斐最后向顾星朗长拜,双双身起,相对抬手互道一声“请”。 “今日无雨,也非三月七,如此情致,却叫人忍不住唱诵。”眼看离人转身,顾星朗忽开口。 二位长者皆顿,对视,旋即回身,纪桓微笑:“君上先请。” 顾星朗也笑:“老师与温先生来吧。”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阮雪音头回听纪桓唱诵,颇觉惊艳,浑厚嗓音入天云坠大地,引回响不绝。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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