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斐声低些哑些,或因百日软禁伤了根本,却是余音绕耳破琳琅。 “温先生保重。老师,保重。”顾星朗抬双手交握,平伸至远,躬身下去。 对面二人忙也揖,躬身更下,总算低于主君。 马车载行囊,起步颇沉重。纪桓上车后没再动窗帘,极轻的烟尘随车轱辘转动荡开,君王伫立亲目送,也是罕见深恩。 纪晚苓忧思难解,怔望人车远去许久未动,淳月一直握着她手。 直至人车不可见,烟尘共春绿晕成迷蒙一片青黛,她抽手出来,转身赶上顾星朗方转的身势,抬手臂,挽上他手臂。 顾星朗显未料及,脚下一顿,旋即恢复慢行。纪晚苓轻笑:“臣妾失仪。但堂堂祁君,总不至于被嫔御缠胳膊吓得走不动路,更不至于当着这么些人,将臣妾的胳膊甩开。” 这是一条笔直道,半里外御驾停驻处,阮雪音正拨着一隙帘在看。 “君上放心,此刻举动,不为挑事更不为惹佩夫人生气。以她胸襟格局,该也不至为这种事生气。” “有什么话,回去说。”顾星朗低声,“晚苓。” “回去我就问不出来了。回到那座囚笼,纪晚苓又要变回纪晚苓。” 两人走得异常慢,尤其一向端持的瑜夫人这般依偎君上身侧,倒叫余下众人不敢跟。 于是万般皆止,空中俯瞰,众人与御驾上阮雪音之间只剩青白两个小点在移。 “我想过一万种家门生变的可能,父亲权盛震主引忌惮,兄长少年居高惹麻烦,甚至纪齐军中闯祸、竞庭歌弃祁投蔚。我想过一万种可以被安插的罪名,天长节夜宴时,信王乱局谋逆时,每回合都心惊胆战只怕这一次便要大患将临。都没有。父亲不曾行差踏错,纪齐甚至在霁都或有乱当夜护送淳风殿下往夕岭,君上还好好坐在龙位上,却,逼得相国致仕,叫骨肉至亲天涯相隔,父母不得享天伦之乐。臣妾敢问君上,这便是忠诚的百年高门必须要承受的结果么?哪怕只有功没有过,就因君权至上不容丝毫威胁,繁树便必须要被削枝拔根么?” 纪晚苓语速从不曾这样快。 自她开口顾星朗便数着脚下,总共才走七步,那牢牢挽着的玉臂却是越缠越紧。 “老师刚走,这时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恼怒更不会责罚。”于情于场面,“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什么都说。” “请君上回答臣妾。” 顾星朗站定。 身后众人尽屏息。 阮雪音放下车帘。 根本没人听见这番对话,但所有人都觉春风骤止。 “繁树被削了哪条枝又遭拔了哪段根。”他视线越不远处御驾再往后,山野城阙连,“你兄长还在高位,十年二十年后难保不居相位;你弟弟就要戍边,来日军功累叠自也是前途无量;你,” “我,位居四夫人之首,却是有权无宠眼看那可笑的后宫权柄也随父亲致仕、中宫将定,要被架空了。所以是为了让她能做皇后?相国之女屈居前朝公主之下,说不通,交待不了,满朝臣工都要谏;我不再是相国之女,她入主承泽殿就顺理成章多了。听说你在北境,也是这般逼上官妧吐露身世血脉之秘,力证她同宇文家没有半分干系。桩桩件件,都为扫清她中宫之路上的障碍,是么?” 春风凝止,忽又大作扯新枝飞扬。顾星朗望碧色茫茫只觉荒谬,“为立后逼相国致仕引朝堂震动,亏你想得出来。” 他按着情绪未抽手臂。 “从前想不出,如今可以。就像为女人动朝局这种事从前你也做不出,如今——” “够了。”他实不愿她再说,每个字都让记忆中那个如花隔云端的少女的面目一点点灰败,“老师与师母今日离开,我恕你伤怀胡言。” “你还认他作老师么。”春日青碧亦刺目,纪晚苓闭眼忍泪意。 顾星朗听见了,也闭眼一瞬,“偶尔我真希望,你对你的父亲你的家门,有那么些许认知,”——是逾越眼前朝局的,贯穿百年的。怎可能呢?一个被保护得极尽周全的高门千金,能基于朝局作出种种判断已属优异,又怎好以前辈们百年观瞻栽培出来的阮雪音的标准,去要求。 碧色茫茫中御驾的车帘静止。 她还是那般知进退,一眼没看。 顾星朗无声长叹,轻道:“挽好了。我送你上车。先回宫去。” 纪晚苓的车在御驾之后。他确认她入内坐好,方倒回来上车,帘起之瞬脸还是黑的。 他一向擅拿神色,场合内很少泄露心绪。但阮雪音见过太多他场合外状态,也就辨得出这自持之下的黑脸。 于纪晚苓的事她从来缄默。 那缄默也便朝着霁都城一路驶去,直到顾星朗闷声开口:“我去看沈疾。你一起么?”
第七百四十九章 琉璃脆 阮雪音自想探望,即使知道这君臣二人必还有要事相谈。 该回避时她回避就是。 三月春笼霁都,沈疾的府宅是袅袅春纱下格外出色的桃花源。穿幽巷入府门,家主刚用过午饭正庭中走动,只站不直,远观便似七八旬老人。 顾星朗本着常服,又不让通传,快走到跟前了才被发现。 “君上。”他原就佝着,倒省却行礼麻烦。 顾星朗上手搀,“御医回宫禀过,说最近合该缓走动,有助恢复。上个月淳风来瞧那阵,却是心急了。” 沈疾不确定淳风有否因私自探望受责备,想解释,顾星朗再道:“她一意要去戍边,我该会允准,”便指阮雪音,“她嫂嫂也支持,女儿家异想天开,还要建女子队伍。你怎么说?” 沈疾方注意到还有访客,“夫人。” 阮雪音颔首,走近几步,“听说有两处后背伤近脏腑,还是静养为佳,每日行走要严控时长。” 沈疾应声答是又谢。 午后明光,顾星朗吩咐人搬桌椅出来,要就着春阳饮茶闲话,正好叫伤员歇脚。 须臾茶点齐备,三人围坐,涤砚奉命屏退众家丁,又自退至一棵初现花蕾的松月樱下候命。 “引凰台上那夜文绮身死,当时我就推断过,回来后望整局再推,还是找不出第二人更具嫌疑。”顾星朗饮半口茶,平心静气真只如闲话,“为何杀她?” 阮雪音做好了回避准备却没做好刚落座就要回避的准备。她轻抠藤椅把手,眼望顾星朗“我要不要去赏花”的意思。 顾星朗根本没理她,话虽随意,全副精神凝在沈疾身上。 “她身中暗器数枚之前,我请她随我回祁宫开寂照阁看河洛图。她答应了。你在树上应该听得很清楚。”对方不言,顾星朗继续问:“所以是为阻止。河洛图不能这样被我拿到。” 日色朦朦将春灿隔在三人圆桌外。 “回君上,臣,不知道。” “是不知道为何须杀她还是不知道为何不能被我拿到河洛图?” 沈疾复默。 “是不是你。” “是。” “但你不知缘故,只得了杀她的指令。” 沈疾再默。 “这说不通。你一开始并不知她会出现在韵水,我都是猜的,然后凭薛礼与女君罗浮山道别的传信,再凭女君易容入皇宫的事实,方确认她行踪。谁会在那样兵荒马乱时给你指令让你杀她?还是,出霁都时你就知道,信王将作乱你也知道,北上回程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对我下杀招,结果你,没动手。” 不仅没动手,还以身相护险些送命。 “君上以后背对着臣。”沈疾答非所问。 是说共乘忽雷驳之后。顾星朗挑眉:“所以是绝佳机会。” “君王慎,从不曝后背于人。”他继续答非所问。 哪怕不在场,阮雪音也于这寥寥对答中摸清了彼时状况。 景弘九年的春是真来了,午风拂面暖且软。 “所以水边饮马吃点心时你都还没想好。”顾星朗笑起来,“是我将后背对着你,才有了最终定夺。” 真信任又或艺高胆壮的手腕?便连阮雪音也拎不清,以她对他几年来了解,更可能是五五分。 沈疾苦笑:“没有。箭雨来时四肢反应都是抵挡,多年习惯罢。” “习惯到忘了还有杀我这个选项。”顾星朗笑意不减,“其实当时你稍微放几次水,让我中箭身死然后带着尸首回霁都,依然可享护君美名,对淳风,也不难交待。至此刻,便是新君功臣了。” 挺完美的局面,于信王也不叫谋逆。 沈疾摇头:“臣与信王,从无勾连。” “那是谁。”出栖霞郡时顾星朗就提过黎鸿渐三字。 沈疾扶圆桌站起来,跪下去,因上身佝偻,必须以双手撑地方能跪住。“臣有欺君大罪,不敢亦不能再伴君侧。此宅厚赐,还请君上收回;君上若留臣命,还请贬臣作庶民;君上若为社稷计要取臣命,臣,甘愿领受!” 涤砚站树下,自三人围坐便觉不对,至此刻见人带伤跪伏又仿佛在言生死——虽听不清,春风多少送漏字,暗忖自己与这大个子相伴十年,真有或致死罪的隐情,怎会全然未觉? 顾星朗亦作此想。若沈疾从头就有使命,不会与淳风这样反复,赐婚之时就该拒绝;若是想利用淳风,那么也不必悔婚,更不会在这生死之役中自相矛盾。 是锁宁归来后。 他以右腿重伤为契机同淳风解了婚约。 锁宁长役中哪一刻他反常? 顾星朗深陷棋盘中不及应对,阮雪音看着沈疾撑地的双臂渐抖,颇不忍心:“起来说话。” 不是主君令,沈疾不动。 顾星朗被此一声拽出纷繁,“夫人让起你就起。” 沈疾还是不动。 顾星朗走至他跟前亲自扶,“跟着淳风别的没学会,苦肉计使得顺溜。不想说就算了,不把伤养好,今后再如何当差?” “臣不——”沈疾就着他承托正起,闻言又要说。 “知道了。实在不想继续跟着我,就领兵去,待得云开见月明,再回来。” “臣请——” “驳回。”顾星朗打断,“这么能打的家伙,放走可惜了。你去给我打二十场胜仗回来,大的小的都算,再请辞请贬。” 本就不推崇征战,边境摩擦要集齐二十场不知得多少个年头。阮雪音深觉此人天赋异禀男女通吃,靠一副厚脸皮将文臣武将皆哄得只能效命。 “这宅子送你了就不会收回。”还没完,他伸懒腰四下观摩,神态颇轻松,“护君功勋,等你伤愈自己入宫来领赏。对了,刚说淳风建女子军队之事,你帮我想想,下回再见,给些意见。” 阮雪音尚在哺喂期,每隔一两个时辰须行事,否则胀得慌。顾星朗算着今日出门已久,怕她难受,不多耽搁,交代沈疾让好好休养,便出府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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