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拉便是那日跟着霍启走出石堡、交叉双臂行礼的当地原住民。后来竞庭歌才知,他会些青川官话,是先君也就是慕容峋的父亲找来,有意培养为互通使节。 显然慕容峋每至,都由他接待。 而红光不就是阮雪音在信中提到的,烛龙? 来了也有日子,竞庭歌对从住处到热泉的路途及其周边都谙熟,这日提出前往库拉家中做客——慕容峋说从前也去过,不算唐突。 也是座石头房子,用料较他们那间更不讲究,室内亦更幽暗,铺展的皮毛却上好。 库拉的独女便在那皮毛间玩耍,小小的个头,眼细长,方脸宽鼻,与其父很像。 “女儿果然多似父亲。”竞庭歌下意识感叹。 慕容峋第不知多少回心生怪异,看她一眼。 竞庭歌心知失言,不慌不忙向霍启,“还是这方水土特色?宽鼻窄眼,个子也都偏小。” “正如先生洞察。”霍启低回,“极地日照强,小眼可减少些日光受雪地反射对眼睛造成的伤害——” “粗矮身形也更能抵御寒冷。”却听另一道咬字不甚准确、音调也略怪异的声接上,正是库拉。自晓得他会官话,这还是竞庭歌头回听这个沉默的男人开口。 “所以阿塔已经八岁,听陛下说,尚不如贵国六岁的女孩子高。”他走近,双手交叉行礼。 竞庭歌亦照那日慕容峋之法还礼。 阿塔的母亲备了吃食,几人依当地习俗围火堆而坐,吃架上烤肉。没什么厨艺讲究,是动物本来滋味,且烤的有些过,肉质发柴,不算好吃。 但竞庭歌嚼得香喷喷,与母女俩靠表情、手势往来,也能交流。 “我在苍梧城有间书院,君上资助的,里面都是些同阿塔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吃得六七分饱,气氛愈见融洽,她笑向库拉,“要不要让她跟我去看看?万一喜欢呢?” 库拉一向神情不动如山,此时也只稍微怔愣,道要细问女儿、再同妻子商量。 竞庭歌并不劝,转而盛赞寒地景绝、尤其神光壮美无匹,青川各国却少有人见,实在可惜。 “听祖辈说,几百年来访客不过十余。”库拉点头,“但也好,我们散居在此,与世无争,本不爱与外头人往来。” 这般说完,反应失礼,向慕容峋再礼。 “都是我国皇室的人吧。”竞庭歌顺他话继续。 “也有奇人异士。” 库拉的沉默、神情少波动是因本身性格,或者寒地特征,其人实是简单坦诚的。多相处一阵,竞庭歌便了然。 “两三年前就有一对师徒,”他想了会儿,“我原以为是母女,后来听那姑娘叫那妇人老师。” 霍未未和她的老师,带她各地云游那位。竟是个女子。 “那姑娘的老师,样貌打扮上,可与你所见蔚国人,比如我这样的,有所不同?” 库拉又怔了怔,“不如先生好看。” 这么句话从生得厚朴神情更厚朴的一个壮年男子口中说出,竟不显轻浮,反十足诚恳。 竞庭歌哭笑不得,慕容峋笑道:“不论好看与否。先生是想问,长相特征,譬如你族便有独适于寒地的面貌。” 库拉方陷回忆,半晌道:“肤色较她学生更黑,高鼻梁,比我所见蔚人的鼻梁都高,眼睛炯炯的,很亮,神情,颇坚毅,不似寻常妇人。” 霍未未肤色已不算白。 这描述倒与沈疾的特征相似。家在不周山,看来是真的。 那又是怎样一群原住民呢? “她们是,路过?”专程来看神光吧。竞庭歌嘴上问,心里却想。 “不知道。她们不借宿,在热泉边呆了两晚。” “有看到红光么?”竞庭歌笑道。 库拉摇头。 “但那两晚,有雪光。” 听者都误会成了另一个“血光”,神色有些变。 “纯白的神光,如日光被雪地反射的那种白光。”库拉解释,“比红光更少见,一年一回,有时几年一回。这师徒两个,好运气。” 不是运气吧。“今年有过么?”竞庭歌再问。 库拉摇头,“两年没见了。” “可有记载?那雪光画面。”她问完便觉可笑,这寒地用度紧缺,事事从简,要记载什么,只能往石头上刻,如何绘得出夜空雪光? 却见库拉对阿塔招手,说了句什么,须臾小姑娘真抱着块石头跑过来。 得其父示意,她将东西直接捧给竞庭歌。 “那晚阿塔也在,看着那女子于雪光显现时在纸上画线。” “那这是——” 竞庭歌盯着黑色石板上分明也用石头刻画出的线条,这样的交错,像曜星幛也像山河盘。 “阿塔回来刻的。” 竞庭歌看向小女孩,“凭当时记忆?” 女孩听不懂,库拉用当地语又问一遍。 阿塔点头。 “令嫒记性极好么?” “平日教她什么,都是一遍就会。” 竞庭歌以纸笔将石上图景仔细临摹,确定无差,当晚再至泉边烫脚看天,兴致大不如前。 “是此趟所求已经得到?”慕容峋问。 “应该吧。”她心不在焉。 “那明日启程回?” 她嗯了声。 忽回头看着他,“那时在乌茵盖,我问你神光能否将大地照得如白昼,你说那得是白光,听雪灯那种。”【1】 慕容峋稍怔点头。 竞庭歌重望回天上光环——今夜此刻是环状,荧绿的一圈,明暗交叠,悠悠流动,繁星清晰可见。 阿塔说那雪光亦如环,大片的,与雪地雾凇一辉映,天地皆白。 是那幅青金绣纱?前年在祁宫阮雪音让她覆纱于山河盘上绘图,因是绘两相重叠的结果,她记不大清绉纱上本身线条走势。【2】 有些像。 回去将今夜发现给那丫头看,即见分晓。 还有沈疾,近来被派去了最西境。这大婚不久的两个人究竟是无知而无畏,又或已知而放心呢?不周山分明存疑。 如果纪桓的预言之说为真,那么寂照阁的谜底是已知的,通关线索,就在这些看似遥远又分明相连的细碎里吧。 “既收获了,今夜就放松精神,好好赏美景。”慕容峋如常不多问。 竞庭歌收视线看热泉。身上分明寒冻,下肢却热意奔涌直叫全身都暖,同时雾凇环绕,神光在天,世间至美皆在眼中。 ——此生难得的经历,恐怕也只寒地能有了。 遂一笑,当真松心绪重望天。 她微仰着上身,两臂撑在后,也便露出手腕,烟紫的珠子在暗夜里发出莹润的光。慕容峋心头一动,“前段日子见你没戴。” 当初送就是强塞的,本做好了她转头摘的准备,倒是今夜乍见,十足稀奇。 竞庭歌一怔一低头,晃了晃细白的腕,“哦,出门前在妆匣里瞧见了,放着也是放着,便随手套上了。” 她说得极随意,听在慕容峋经年被拒绝的耳中却是峰回路转。 再关联她近来种种表现,一些旁人难察觉只他能分辨的细微差异——很难不春心漾、柔情漫,更多是澎湃,一条夜路快到尽头时的晓光。 “歌儿。”却反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一把抓住挂着珠串的纤纤手。 竞庭歌没抽手,只拿眼瞪他。 从前她会抽手的。 这一瞪亦不全是拒绝,反而有那么两分,还是三分,嗔怪? 觉悟之下,非同小可,他整个挨过去,掰她肩,本抓着她手的那只手力道更重。 “疼!”竞庭歌小声,终挣扎,又偏头去瞧远处有无人注意,“发什么疯?” 慕容峋忙减了力道,仍不松手,目光比热泉更灼,“你答应了?” 竞庭歌眨眼,面上冷然,心中发虚,“什么答应了?” “你,愿意日日戴这珠子,意思是,” 素来对答她都能直视他眼睛。 今夜却不太行,竞庭歌撇开脸,“你再这样我不戴了。” 慕容峋只觉笑意自丹田涌上脸,根本控不住,浑身血液沸得要炸开,“那,需要我做什么?皇后,”笑意渐凝,他沉吟不语。 “这才到哪儿。”竞庭歌亦被他一番灼灼搅得有些心乱,压住了,“还有许多未知,许多前路,须都淌过了——” “都能淌过。”慕容峋骤抢话,声极坚定,神情极肃,“同行十年,从无过不去的槛,你说是吗?” 竞庭歌回目光看他。 “这信心也是你给我的。”他又道。 竞庭歌扑哧笑了。“傻子。” 泉水还在无孔不入,慕容峋热得挪出双脚,就那么盘坐在铺展的皮毛上也不穿袜。 “不冷么——” 竞庭歌蹙眉,话未说完对方已是怼脸又凑过来。 “我热得很。我现在想,” 单听话音已知他想做什么。 今夜大概不清醒。竞庭歌暗忖。偏头再望一遍远处,确定不会时刻被注意,很快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以唇瓣点的。 直叫慕容峋僵在当场三刻没动。 总算能再出声:“那我还想——” “不许想了。”竞庭歌有点后悔,“再想没下次了。” 【1】758两全 【2】678婵娟
第八百零六章 亡魂 春三月,祁后赴宁安,上下官吏城外迎,薛战更率小队轻骑城外百里接应,声势之壮,整个祁西瞩目。 阮雪音心系学生们,临近界碑便挑帘子望,乌压压皆是官帽,不见一个女孩子。 她不在,慈安小院必不如初开时受重视;两年过去,战后照料伤员的情势已过,式微乃必然,这些她在信中都有获悉。 但以此刻官员们列队相迎之殷勤,哪怕场面功夫,也该将她手把手带了几个月的孩子们领来吧? 便是华斌这样的老古板没想到,其治下众人都没想到,丛若谷受她托付,总该拿出行动?而一旦他提,出于对皇后驾临的敬重,这些人不至太反对。 只有一种解释: 慈安小院之式微比奏本所述更甚。 可顾星朗一向大手罩四方,实际境况若更糟,他怎会不告诉自己? “殿下。” 朝朝在云玺怀中安睡,阿岩精神头好,靠过来扯她衣角。 也才不到两岁,奶声气,软糯糯每唤得阮雪音心化成蜜。 她其实不想让她唤自己殿下,奈何世人皆知其为上官宴之女,纵被册为郡主,等同于被君上收为了义女,总不能真让她唤顾星朗和自己“义父义母”、“干爹干娘”。 ——皇家没有这样的规矩。 “是不是坐得累了?”她搂过她,低头瞧着。 阿岩仰脸点头,“快到了么?” 没一个字是咬准了的,牙牙学语,实在可爱。阮雪音将她搂得更紧,“到了。此城叫宁安,水比路多,船比车多,白的墙,黑的瓦,水杉处处,河边栽着元宝枫,与宫里和霁都城两般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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