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连霁都也是此趟出行,就着车窗头回见的,小家伙对这人世间的认知,还仅限于祁宫。 “宁安。”阿岩望着她重复。 “宁”字咬得似“泥”。阮雪音笑纠正,一字一顿:“宁,宁安。” 阿岩再学,仍是“泥安”。两人搂在一处咯咯笑,朝朝在那头半睁开眼。 车队入城,槐府前停,众人放眼过去便是这幅拖家带口画面——皇后牵着芳蔼郡主,婢女抱着嘉熠公主,后头两名看着显贵的小姐正在张罗随行众人绕后门、卸行装。 前年留守宁安是随便住的,此番作为大祁中宫再赴,自有专宅礼待。出发前顾星朗说都安排妥了,她忙着收拾没多问,此刻想来,当然是槐府: 两国君主曾入住,可见此宅规格之高,整个宁安恐无屋宅出其右; 新区得立两年,一直便宜行事,今年将要依大祁官制明确各城郡官衔、人员,真正完成融合——府衙也就不方便任何人临时居住,因为很快要迎新主。 “届时我该会来。”临别时顾星朗道。 新祁西真正成为祁西,关乎社稷的大事,他当然得来。所以阮雪音也算打头阵,先帮他瞧瞧进展。 只是这房间——在西廊下,那年竞庭歌住的,若她记得不错,比北廊她与顾星朗那间要小。 带着两个孩子呢,怎不安排最大的一间? “那间也已备妥,只待圣驾。”见皇后张望,有人上前禀。 是顾星朗意思吧。倒提醒了她那年那夜那间屋内荒唐。 一时有些臊,顿觉不让孩子们住也好,招呼云玺安置,须臾薛如寄和柴英也进了来。 此赴宁安,还有一项筹划是将原本的医药讲堂扩展成女课——举国皆行,新区跟风顺理成章,何况本有慈安小院为基。 群芳中自要有人来。薛战是新区兵马指挥,薛如寄很快请命;柴英年纪小,又活泼,本喜出游,也愿跟随。 “用过饭稍作休整,便去小院瞧瞧。”阮雪音如是吩咐。 已入申时,春日光照河面粼粼。 河畔孤宅悄寂,阮雪音走进去时一屋子姑娘正默读书。 乍一眼陌生,仔仔细细辨认方对上号,都是她亲起的名,都长大了些,半夏、连翘、降香,这三个单看侧影已像是彻底成人的大姑娘。 却不见阿月浑子。 屋内人的数目加起来亦比她印象中一堂课的人员总数要少。 告假了? 这般想,又去瞧其他孩子,竹茹便在这时候抬头,盯着门边人好一阵看,忽失声喊: “老师!” 那声里激动哽咽亲近陌生,阮雪音分辨不出,但见十几个女孩子纷纷抬眼,皆满脸怔愣,许久方见连翘起身,几乎小跑着至跟前,骤停,躬身: “皇后金安。” 阮雪音错愕,又见众人齐起身,“皇后金安”之语满屋震响。 “不必多礼。”总算声歇,她静声回,又对身侧薛如寄和柴英,“你们去院里稍待。” 稍待变成了漫长等待。 春阳一一点点转红,落低,卧在河流尽头,将那一片屋瓦也染得金红。 薛如寄与柴英都知早先所见与皇后殿下描述的不大一样,都觉蹊跷,却实在不明所以,数回合眼神交换,只能干等。 直到脚步声响起,窸窣窣又是震响,两人回头,是阮雪音领着那十几个女孩子出得门来。 “你们先回槐府吧。告诉云玺,不用张罗本宫的膳食,照料好两位小殿下。” 二女点头,都觉阮雪音面色不佳,而她们的这位皇后殿下,鲜少人前露悲喜。 带来的护卫被分成两路,一路随护皇后,一路送两位小姐。 夕阳愈沉,夜色始倾,原本清宁的老城更见静谧,那草坡上墓碑便在这无边静谧中显出形状来。 是墓碑而非坟头,可见经手此事的人对逝者足够尊重。 阿月浑子四字赫然入眼,阮雪音觉得刺痛,又不知痛在何处,停在原地好半晌方能再迈步。 这姑娘生来被父母遗弃,性子孤僻,当初想自命名“独活”,是阮雪音说女孩子叫这样的名煞气,同她一页页翻药典,方择了“阿月浑子”。【1】 前年春送别时所有人都让老师早些回、记得带说过的那些美味糕点,唯她悄至她身边轻声:“老师一路平安。”【2】 夕光分明已黯,阮雪音却有些睁不开眼,蹲下将带来的糕点一样样摆碑前,长久静默。 身后十来个孩子比她更默,除了早先在小院中讲述阿月浑子染病至亡故的始末,一路行来,再无人张口。 寻常染病至亡故,这些孩子不会露出那种讳莫如深的神气。 整个慈安小院的气氛都与她走时不同。 她们不敢说。 因她一去不返再回已是两年后,因这茫茫宁安、故国新区,没有她们真能依靠的人。 她回来得太迟。 迟到不足叫她们放心。 而又终于还是会走,她们更无法将她当作依靠。 夜晚终至,车轱辘飞滚在黑漆漆城道,又换船过河。然后阮雪音单脚迈入府衙,灯火渐明,将她身上凤绣照得灿亮。 一院子值守之人,大气不敢出,薛战奉命已至,少顷脚步声再起,是接懿旨忙忙赶到的丛若谷。 “二位都是自己人。”阮雪音心绪不佳,开门见山, “阿月浑子是怎么死的,本宫要听实话。” 月光格外清透,像混了水光。 丛若谷似水光中一抹倒影,许久方晃了晃,径直跪下: “皇后恕罪。每呈奏章,皆论政事,医药堂中有孩子亡故,不在政务中。” “本宫走时,明确托付丛卿,千万照看好这些姑娘。本宫以为,此话足够明确。” 意即虽不属政务,有关孩子们的事,尤其死生大事,他该向她禀,哪怕另起书信。 “臣失职。但皇后既已知晓,想必也知,事情发生在一月,正当新年,于情于理于规矩,臣都不能在当时报。二月圣谕至,殿下将赴宁安,臣想着——” “本宫既至,当面禀报不迟。” “是!却不想殿下今日便去了小院,臣原打算明日——” “场面上始末,本宫已经听过了。”阮雪音情绪坏,那种带些迷茫又有所预感的愤怒叫她难得少耐心,“那姑娘今年该满十六,本宫离开时,并无病症。她们本在习医药,素日里打交道的也多为行家,究竟为什么,会突然染病而不治身亡。你现在,原原本本说一遍。” 【1】586就计 【2】587曰归
第八百零七章 迷雾 医药堂的女孩子们说,阿月浑子的病来得蹊跷,起于十一月,然后闭门卧床,说会传染人,亦不接受任何探视。 此刻丛若谷所言与之大同小异,不过是多了医者也曾尽力、断不出病症、回天乏术之语。 “十一月皇后殿下生辰,临近岁末君上要犒赏三军,宫中很快将迎照岁,此皆是臣未及时禀报的缘故。当时未报,又指望医者能治愈,便拖到了一月…” 许多事情原没有那么多因由。 太过强调因由,反像掩饰。 “医者人呢?”阮雪音声冷如寒月。 丛若谷稍怔,“殿下要此刻传唤?” “传。” 付老是彼时参与授课的各路医者中最年长的,亦是宁安名医,在此城救死扶伤多年,颇具德行声望。换句话说,两年之前他还是崟国人。 阮雪音在等待的时间里勉力平复情绪,只用脑不用心方收起一脸沉郁,至付老到时,眉眼皆松开许多。 她波澜无惊从第一次问诊开始,详询症状,再问对策,无具细从十一月一直问到阿月浑子身故之前。 “方子可都还在?” “回殿下,前几回合因了解不全,拟出的办法亦不对症,便没着意保存,一来二去,已是找不到了。十二月到一月间的方子,都还在,殿下若须垂看,小人这便——” “烦请薛大人依付老所说,着人去取。”阮雪音径直向薛战。 兵士手捧装着药方的竹匣回来时已近子夜。 刚到此城第一日,阮雪音不欲闹出大动静,只说要瞧瞧这些记录,如有疑问,再行问询;且既是不治之症,能以此为据继续摸索出治策来,也是好事一桩。 三人遵懿旨告退,阮雪音叫住薛战。 “大人可知,本宫今夜为何请你到场?” 薛战沉吟,拱手答:“皇后殿下信任。” “丛若谷原非祁臣。这宁安府衙内,一半原非祁臣。而祁臣之中,华斌等人皆不及薛大人。你是真正主君亲信。” “是。” “那么从若谷和付老隐瞒了什么,薛大人作为君王眼与耳,此刻便说与本宫罢。” “回殿下,臣常在军中——” “这些姑娘除却听课习医,年长些的例如阿月浑子,当初是要前往照料伤员的。薛大人为新区兵马指挥,不可能对她们的状况全不知情。” 门外树影在地上悠游,看久了,也不知是风推叶游,还是月光在游。 “臣的所知,”半晌薛战答,“确实不如他们二位。许多始末都是今晚初闻。” 招募女子照料伤员,当初是她的主张。 因预见到一些可能的麻烦,她于推行此策之初便制定了相关法度。 故而此番阿月浑子近乎离奇地出事,她愤怒不止因人命,也因心中关于其后缘故的猜想。 事以至此,她反而希望,那姑娘真只是死于一场怪病。 “彼时所定法度,一直在严格执行吧。” 薛战似僵了僵,然后郑重点头:“不敢有怠。” 丑时。 阮雪音回到槐府,树影密匝,串串白花垂落枝叶间,释放出独属于春夜的幽香。 但月光那样惨白。她心想。 往西廊下推门入,室内只余一盏豆灯,云玺打盹在榻边,宽大床榻上两个孩子并躺,都呼呼睡得香甜。 “殿下回来了。”夜里守孩子,云玺尤睡得浅,立时睁眼迎上来。 “你歇着吧,不用管我。” 出了宫阮雪音更不对云玺拿架子,最早便是你我相称,这般说,至床边看了会儿两个娃娃。 那些女孩子,也是这般由婴童长大,一步步踏入危险的人世间。 “我去隔壁睡。” 她要秉烛看看那些药方记录。 而北廊下那间屋该本就是顾星朗为两人准备的。 一切还如初,浅白淡湖的纱幔重叠,在春日午夜尤显得旖旎。 但阮雪音心中惨淡,坐在圆桌边将匣内药方笔记接连拿出来,一张张查看,近破晓方去床上睡了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倒是无梦,死沉,醒时天早大亮,整个人异常精神。 阿岩的笑声飘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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