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就收过金子,夫妻俩不敢不信。“那请问夫人,阿牛——” 阿牛是顾星磊,阮雪音上回就听过此称,不觉如何,顾星朗却一脸见了鬼。 “哦,他,不回来了。”阮雪音没想好说辞。 “认识了漂亮姑娘,要成亲呢,劝都劝不回。”顾星朗张口就来。 妇人瞠目结舌。 阮雪音无语至极。 “你知不知道他们原想将自家丫头许给三哥?”出门了,山间走着,她责怪。 “不知道。”顾星朗抱着朝朝哼着曲儿。 “人家毕竟是三哥的救命恩人——” “黄金百两,还管丫头的病症和婚事,可以了吧?” 那倒真没什么能挑剔。“我们朝朝就值百两黄金?”却非挑出根刺来不可,阮雪音难得呛声。 顾星朗轻刮女儿小鼻尖,逗得她咯咯笑,轻快道:“这样的人家,你给千两,要为他们招来祸患的。百两正好。” 远处浩荡荡等候的队伍中央,马车外,阮仲正站着往这头眺。 他忍不住锁视线在顾星朗怀中的孩子身上,脑中浮现阮雪音幼时的脸。 不知像不像,几分像。 朝朝嫩白的小脸便在这回忆的间隙、玫瑰色的氤氲里,一点点近,渐渐明晰。 她刚出生那阵,人人说像顾星朗,一模一样。 到今年一月周岁时,仍是七分像爹爹,三分像娘亲——五官其实都似爹爹,但脸型、神韵皆是娘亲的,也便在说话、哭笑时,格外像阮雪音。 此刻她便在笑。 且这几个月连五官都有了些娘亲的意思。 也就分外像,看在阮仲眼里,分明就是阮雪音婴童时——他当然不记得,却能从有记忆的她六七岁时候的模样往回倒推——就是此刻的朝朝。 他忍不住笑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对陌生人总是多加注意,尤其阮仲站在重重拱卫当中,高大、姿态又好,分明是个人物。 她睁着清亮的眼,一眨不眨盯。 越来越近,越看越清楚。 忽扬了扬小手。 别人或不懂,顾星朗和阮雪音身为父母是一眼明白的。 她在对阮仲打招呼。 女儿虽是活泼性子,对陌生人这般热情却是头回,直教顾星朗下意识问:“认识?” 当然没见过,即便上月曾同处锁宁旧宫,毕竟各在一殿,相距甚远,且被阮雪音瞒得很好。 顾星朗心道怪哉,暗忖阮仲生得确实相貌堂堂,却该不惹小女孩喜欢——因为阴郁,看着有些凶。 是笑着的缘故么?还是瘦了,苍白了,脸上淡然了,消解了阴沉气? 他可不觉得,怎么看都还有昔年野心勃勃的底色,偏自己女儿,似乎一见如故呢! “叫舅舅。” 不仅一见如故,到跟前了,阮仲温柔回应,然后讲出这么句话。 朝朝便望着他的脸,半晌,开口软糯糯:“舅舅。” 竟是比爹爹二字还喊得清楚!还一遍就会! 顾星朗登时酸了心肝脾肺,再看阮仲,是觉这人温和了呢,好看了呢,浑身散发着某种,光泽? 以至于二十四年头一遭,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容色。待阮雪音抱着孩子上了车,阮仲都跟进去了,他破天荒不着急,反而回身问云玺: “有镜子没?”悄咪咪地,一副做贼样。 “啊?” “啊什么。有就有,没有算了。”他心虚得很,生怕被车里的人听见。 “回君上,有,有的。是小殿下的一面小镜子,宫里带出来的,奴婢这就去取!” 半刻后云玺又藏又掖将东西塞到了顾星朗手里。 然后他躲去路边,对着小圆镜将自己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是不如出宫时好看了呢。 是好像,不如阮仲好看呢? 他从小被夸到大,何曾为这张脸上过心?素来也不经营,全靠老天爷日复一日赏饭。 果然没有白吃一世的好饭啊。 阮雪音在车内一等再等,不见人进来,探出身问。 “回殿下,君上在,在擦脸。” “早晨不是擦过?”她狐疑张望,果见顾星朗偷偷摸摸拿着条帕子,正捣鼓。 做贼之人感觉到了,一咳,停下动作往这头走,气定神闲地,“出了汗,不清爽,擦擦。” 阮雪音心道没见你出汗啊,虽入了夏,山间凉爽。 “那个,”他抬脚上车,“你那些抹脸的瓶瓶罐罐呢?大约是在外奔波久了,脸上干得很,借我——” 还没说完。 抬眼便见朝朝坐在阮仲身边,两人玩儿得是不亦乐乎。 他又咳一声。 小孩哪懂这个? 倒是阮仲听见了,回头斜他一眼,“一个大男人抹什么脸。”内兄架势十足,又对外头道: “人齐了,出发!”
第八百八十七章 千日血疾 北国夏盛,连日艳阳却在这一日迎来暴风雨。 竞庭歌回来后便没住静水坞,因离御徖殿太远,一旦出变故,赶不及知道和决策。 却也不能直接住御徖殿。慕容峋是提了的,没让她睡龙榻,让居偏殿——哪里成体统呢?她非嫔非婢,根本不属后宫。 遂住去了离御徖殿最近的饮流斋,步行也就半炷香。硕大的雨点子砸在屋顶上,落入竞庭歌耳里时,她正有些昏昏。 “什么时辰了?” “回先生,刚入未时。”绣峦在屏风外答。 那还是午休之时啊。怎觉得吃完午饭许久了呢? “我吃过午饭了么?”遂问。 绣峦扑哧笑,“先生又睡糊涂了。今儿巳时过半才起,便说只吃一顿。午时三刻吃的。” 竞庭歌哦了声,听着雨砸宫阙顶的响动越发大,又想问,听见外头喊“陛下驾到”。 她懒得动,还那么躺着,心忖这副样子真像恃宠而骄的宫妃,终有些过不去,撑身起来。 “行了。”慕容峋却不知什么步速,顷刻已绕过屏风到跟前,“今日如何?可又呕过血?” 竞庭歌恹恹着不答,绣峦隔着屏风恭声: “回陛下,饭后有一次。” 慕容峋蹙眉,“多么?” “老样子,小半块锦帕。” “太医局那帮家伙全该罢免了!来人!” 外头震声应。 “传旨!太医局办事不利,竞先生有疾已逾——”停在这处,回望竞庭歌,“多少日了?” “你这是嫌我在宫里呆得久了,着急忙慌要轰我呢。” 十年了,明知她在说反话调侃,或该叫讽刺,他仍是接不住,呆半刻道:“那怎么办?他们不作为,你一天天呕血,我就这么看着?” “住在这饮流斋休养已是逾矩,还每日御膳不断,合宫的太医围着我一个人转,皇后有孕也不过如此——” 这回是她说错话了。最不该提就是这事。 厚脸皮如竞庭歌亦觉尴尬,一咳转开:“够阵仗了,行了。治不好又不是他们的错。” “只是个呕血,又非中毒,怎就成了顽症?你这身板有多少血够吐,再这样下去,还了得?!” 从太医令到宫里一众杏林圣手,其实说得很清楚:竞先生此症看似突发,在棉州连续不吃不睡、操劳过甚所致,其实病根早已埋下——是经年用心用脑过度,总不得真正休息,一朝爆发,几千个日夜的损耗齐齐找上门来。 至于几千日是几千日,十年,还是从治学就开始算的二十年,已没人能断明白。竞庭歌自己有数,于命短命长一向也不在意,懒得多论,不过尽力将养。 “生死有命。无论你怎么吼,阎王要我三更死,岂会留到五更时?” “呸呸呸!”慕容峋本就身强体壮中气足,这一串呸,格外洪亮。 竞庭歌嫌弃,抬眼睨他,“还传旨么?” 慕容峋丧气,摆手道:“不传不传了。” 竞庭歌眼锋又扫外面,“人还在门口等着呢。” 慕容峋只好大喝一声退下,听见只退了宫人没退绣峦,对着屏风又道:“你也退下。” 自竞先生搬进这里,君上便日日来,两人独处一室的时候数不清,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连竞庭歌本人都懒得计较了。 门被关好,他轻车熟路脱鞋上榻,轻车熟路揽人入怀——连位置都精准,是竞庭歌的头刚好靠在他第二根肋骨处。 “午膳合心意么?这会儿觉得如何?” “困,想睡觉。”盛夏暴雨铿锵有力,砸在层叠宫阙间虽不齐整,有种莫名节奏,更教人欲睡。 “那就睡会儿。我起得早,也困了。” 百官都被囚在府邸,本无朝会,他日日早起为的是收夜半回来的各种消息,然后决策,偶尔部署——两军相持至今,默契地谁都不动武,因兵力实在相当,一旦开战,无论胜负都会极其惨烈,而南境与祁国的战事才刚平息。 须彻底确定外患暂平,才能掀内乱。 同时双方也都在期待、考虑、运筹某种方式,避免血流成河。 霍衍抵苍梧,变成了一个乍看莫名、实则意义重大的时间点。 他们都在等这个时间点。 “今日去看过她么?”毕竟起得晚,竞庭歌虽昏昏,并不能轻易睡着。 “嗯。消瘦得厉害,不肯吃饭,见了面,左不过哀求,要我放过她父兄。” 说的是霍未未。竞庭歌归来当日,处理完霍启之后,便从北军营中将她逮进宫,一直关着。 “且看她父兄接下来怎么选吧。若识时务,不用她求。” 没听见慕容峋回。 她等了会儿,又喂了声,仍是没音,只得仰头去看。 好家伙,就这片刻居然睡着了!君位都快没了还睡得着,睡得这样快! 她无语至极,盯着他的脸骂一声呆子,想起来放他好好睡,费力得很,只得维持着,听着雨声兀自出神。 渐渐也觉迷糊,眼帘沉沉,某刻终于撑不住,再次睡去。 这一觉便到了黄昏时。 仿佛是要将她缺了数年的睡眠,一口气补回来。 黄昏也非自然醒,是侍卫在外高声禀报,十万火急。 慕容峋被竞庭歌推醒,神情还懵,行动却快,顷刻出门,天都黑了仍没来饮流斋。 推算时间,霍衍归来也就这两日,所以是,快到了? 这般一想,竞庭歌亦有些呆不住,起身披衣往外去。 六月暴雨后,空气清新得让人晕眩,云散天开,星子比晴夜还要亮,以至于整个晚间都透着某种不属于黑暗的澄澈。 既暗且明,像,上官宴的眸子。 此念一出,她心头狂跳,那双桃花眼适时出现在脑中,悠悠荡荡,挥之不去。 已离御徖殿很近了,她因走神竟没注意,更没瞧见又有侍卫往这头跑,还是绣峦发现,轻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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