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策马靠近,隔空抚上顾星朗手背,“君王为舟,万民为水,祁君陛下在位十年,已能不开口而引万川齐载了。还有何惧?还有何忧?”
第九百一十章 百锁一匙 顾氏立祁百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奇景。 一支乍看可说是乱七八糟的队伍,叮呤咣啷,一路从北地南下,不断壮大,渐成一条摆尾的龙。 薛战是禁军营出身,实在不惯这样的章法全无,想了好几个法子打算整军,都被顾星朗三两句否决: 比如乱拳打死老师傅,对方高明,咱们无妨拙劣些; 比如临阵磨枪,治标不治本,更况百姓们从未受过此类规训,短短几日,恐怕连标都治不了,白费功夫; 再比如时势迫人,赶回霁都最要紧,其他所有皆让位于这一项。 彼时抱着包袱的妇孺们自没有随行,包袱里是家中男丁的行装,还有给君上皇后准备的吃食——说二位主上从不曾来千乘郡做客,定没尝过当地糕饼,反正赶路也要吃喝,自己家中做的,总比街上买的强。 一户供一些,收上来竟数目可观,直教顾星朗和阮雪音咋舌。 “分出大半去给弟兄们。”顾星朗道。 阮雪音十分好笑他的措辞,弟兄们,配以这幅乌七八糟的千里护君图,将堂堂祁君陛下衬得如草莽头子、山寨大王。 “百姓们虽十二分赤心诚心,照规矩,臣妾还是要一一检查君上的膳食。”然后她道。 薛战同意极了,连点头,将留下那些递给阮雪音。 日薄西山,盛夏的傍晚亦比其他三季长。顾星朗颠在马背上嚼着饼,夕阳将饼和他都镀成金色。 “好吃么?”阮雪音没吃,非是不放心,实在吃不下。女儿的前路虽被她以拉至顶峰的意志力和权宜之思暂时安排了,那忧虑却随时间流逝越发深重,全不受控制。 而为了不叫顾星朗肩头担子过沉,她不能表现出来。 “好吃。一想到是某个见过的大姐大娘亲手烙的,更觉得香。” 他原是个挑嘴之人,近年来一趟两趟地出门受苦,倒在吃上宽容了许多。 又或是暖在心底,故而香在舌尖? 阮雪音笑笑,“那就多吃点。”能吃能睡,身体就不至于坏得太快。 “你不吃么?”他其实猜到她没胃口,更知缘由,不敢问,却是忍不住,小心措辞。 “太热了,有些吃不下。”她找了旁的理由,完全避开有关女儿的话。 顾星朗没法不心疼,“小雪。” 阮雪音很想直接说,不要提。却自己先被这掩耳盗铃的痛苦和压制了一整天的恐惧打败了,“霍衍若抓到了朝朝,不会伤她,伤了就没用了。你说得对,他要的是你的命,甚至我的,那么留下朝朝才更有底气,那是他的筹码。若没抓到,那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她。” 这是安慰自己也安慰他,尽管道理确实如此。 他们怕的是意外。人世间的意外每日都在上演,而意外不讲道理。 “正是此理。”顾星朗不提意外,用积累了十年的强大心志予她希冀,“咱们便尽全力做到最好,女儿也会因这些努力,获得福报。” 阮雪音真有些被此言鼓舞,暗忖这般说出来也挺好,对话交心,往往比沉默管用。 日头在升落,昼夜在飞驰,六月朝着七月狂奔。 霁都界碑隐现的清晨,已是七月初,官道上一片葱郁,三百年皇城释放着巍峨气势。 城门未开,薛战策马上前,高喊“君上归来”。 这句话数日前在北境便被喊得震天响,再慢也该传回来了。 “你说咱们是得效仿檀萦,还是不需要?”顾星朗问。 真正所问,是城门会不会开。阮雪音听得明白,答:“不需要吧。同样的游戏玩儿第二次,没意思。旁人也罢了,他这般顶尖的棋手,必与君上一样,不但要赢结果,还要赢过程。” “他会直接开门?” “他会直接开门。” 城门便在两人对答结束的尾处,悠悠敞开。吱嘎声甚重,显得不若从前庄严。 顾星朗眉微蹙,“这是没修妥当吧。” 阮雪音一叹,“赶出来的活儿,哪有几个好的。” 如此来回,如此语气,实在不像就要临大战。 而他们欣赏彼此的举重若轻,更在一次又一次携手并肩里,熟练了这样的举重若轻。 薛战回来请,随他而来的还有两列大祁禁军,银甲在晨曦中熠熠发光,映马匹毛色鲜亮,威风如昔。 “君上的战士们真从不叫人失望,无论何时都精神焕发。”阮雪音眯眼眺,由衷赞。 “不是我的了吧。否则不会这么快来迎。” 纪平若打定主意玩儿阳谋,明着斗,不会让神机营的兵士候在覆盎门内——已经这时候了,他不信他还没瞧出禁军四营的站位。 阮雪音听见这话,凭着出色目力开始细察——四营都着银甲,服装制式完全相同,差别只在袖口上孔雀蓝的纹样。 是骏马,她看清了。“屯骑营。”遂道。 薛战的屯骑营,应该说薛敞的屯骑营。 “厉害啊。”顾星朗道,赞的是纪平。 “你比较厉害。”阮雪音听懂,很快回。 顾星朗转头看她,“你总是对我太有信心,不好。” “中肯之评。他有薛敞,你有薛战。想想这些年我们见过、经过的风浪,想想霍衍——你有薛战,你会赢。” 顾星朗笑了,再转头屯骑营的兵士们已下马,个个跪拜:“恭迎君上归来!” 一切如昨,仿佛城内平宁,不存叛逆。 “这个时辰,你们倒候在覆盎门内,开门即至。”顾星朗令平身,笑盈盈。 “回君上的话,覆盎门塌、修葺完成之后,我等奉命守卫城门,日夜换班。开远门那头亦然!” 回话的是彭望,薛战的副尉,当年鸣銮殿一役,阮雪音曾注意、应该说怀疑过他。【1】 “为何?”顾星朗问。 “以防城门再出变故、再伤百姓!” 顾星朗眯了眯眼,“变故?” “是!纪平大人说三百年城门断无说倒就倒的道理,或有人做手脚、于国战时添乱,亦未可知!遂谏言关闭城门、非必要不得打开,且让禁军各营轮流守卫,以保万全。” 二门同时倒塌,在顾星朗和阮雪音看来,纪平根本就是第一嫌疑人。偏他聪明得立即“贼喊捉贼”,还将后续应对做得如此漂亮,如此——忠诚。 而阮仲告诉他们霁都城门自修葺后一直关闭,也因此有了合理解释——非是发生了需要瞒天过海的变局、或者正进行着某种筹划,仅仅只为,在君上归来前保国都万全。 ——还是纪平听闻他归来,料得其父已败,以此作后路,为自己为家族,留一线生机呢? 他脑内飞速演算,阮雪音自然也是。随后两人交换眼神,她默默表态:没可能。其父已败,意味着整个纪氏的心思都已暴露在日光之下,你不会善罢甘休,他只能孤注一掷。 -他若真了解我,会知此刻退,还有活路。顾星朗眼神道。 -纵有活路,下场不会好,纪门荣耀不可能再延续;他这会儿还拿着些胜算,没有不搏之理。阮雪音眼神回。 她其实还有一句,忍着没说:纪平若真了解他,从过去了解到今时,便更不可能退——今日的顾星朗与十几二十岁时,已经不同。 “你刚说奉命,奉谁的命?”与阮雪音交换完想法,顾星朗继续问。 “回君上,是宁王殿下!” 朝中能做决断的是长公主和宁王。而照亲疏以及顾星朗走时留玉玺给淳月的事实看,长公主更在宁王之上。 高马上二人同时有些变了脸色。“长公主何在?”阮雪音问。 “回禀君上皇后!”彭望重重伏地,“长公主失踪于城门倒塌当晚,属下等办事不利,至今未能寻得!纪平大人也是因此,认定二门之塌另有隐情,或藏阴谋!” 于事件和种种说辞上彼此勾连、滴水不漏,真真假假叫人明知有破绽却寻不出——纪平和顾星朗果然师出同门。阮雪音心中喟叹,旋即更加紧张: “淳风殿下呢?” 彭望一怔,“当是在,宫里?殿下千金之躯,非属下等能过问;长公主之事,若非禁军营得了命令搜寻,属下也无从知晓。” 此人看着五大三粗,倒会说话,有些心窍。而淳风一直在宫里这件事,也很奇怪——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确切说是官职与战功,大可随便出入禁军营,此为方法;局面如此,她决不会毫无作为,定会奔走,此为动机。 必要且能够,她却不做,此为问题。 阮雪音心中计较,又问:“纪齐将军同淳风殿下一起回来的吧,据闻在北境受了不轻的伤,可好些了?” 纪齐与彭望同属屯骑营,她这样问,非常合理。 “回禀殿下,”彭望面露难色,“属下,亦许久没见过纪齐了。” 阮雪音与顾星朗眼神再换。 “府中养伤?”这种事皇后问更妥当,阮雪音继续。 彭望摇头,“这便不得而知了。外有战事,国内亦经动荡,属下这些日子除奉命办差,不敢多问多打听。” 所有这期间没有出现的人,都可能陷入了与淳月一样的困境——被软禁,或者,被杀。 宁王却没有? 顾星朗终于开口:“朕不在这些日子,朝会可如常举行?” “是!纪平大人谏应一切照常,方为安定社稷、稳定民心之策。” 句句皆是纪平大人。 “那么今日也有。”且按惯例,正该此时,“宁王一人主持?” “回君上,宁王自覆盎门修缮完成、下令禁军轮值守卫后,便不堪连日重负,病倒了!” 真是一个不留啊。 顾星朗手中缰绳再次握紧。 “府内养病?”他迟迟不追,阮雪音只得接上。 “应,应当?”彭望不确定。 照规矩,亲王不可能留宿宫中养病。这句答依然很完美。 所有人的处境都令人忧心,但危机,未必不是转机——有些危机是被动,有些却是主动——这些人中哪怕有一个或两个的消失,是主动,是策略——比如淳风或宁王,还有小漠——阮雪音默默想——胜算便能大大增加。 而彭望终于意识到主君归来却迟迟不入国都,杵在这里问话,身后更有万千民众,手拿棍棒、鸦雀无声——十足反常。 “请君上,入城。”他没想通,请得也便迟疑,种种表现在阮雪音看来真是老练至极。 顾星朗复笑起来,“彭将军可知朕从何处归来?” “属下不知。” “猜猜?” 当朝祁君温和而笑晏晏询问臣下的时候,最为慑人。彭望没抬头,却觉威压混在夏日晨风里自四面八方往身上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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