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不想吵,至少不是在这种时候,走到那盆干净的热水前也擦脸净手,然后折身。 被一把抓住手腕。 他发了力,她手腕细,有点疼,但阮雪音没作声。 “问你话。皇后也不能无视主君问话。” 他掌心很凉,冰窖一般,全无刚用过热水的余温。阮雪音只觉戚戚,回头平静道:“我不知道你在恼什么。我方才是恼,这会儿已经过了。咱们都别揪着不放。” 女儿安危难测,霁都风雨飘摇,顾星朗也觉不堪重负,只是不能显露。而阮雪音种种表现划开了一道口子,叫他忍不住要泻一泻胸中憋闷。“你方才恼什么?” 阮雪音自觉已经让步了。他却不罢休,那便无妨吐露:“这次是你决策失误。若听我的,带上朝朝,不会有此刻麻烦,五哥也不必犯险北上。” 顾星朗看她片刻。“若听你的,带上朝朝,速度会慢,未必跑得过追兵,此刻很可能都没有麻烦,因为我们一家三口,已经携手黄泉了。” 相爱之人在焦虑、恼火、发起争吵时,对话往来是不公允的。阮雪音此刻就没法正视这段话的全部因果,只抓住一点:“所以你用朝朝的命,换你我的命,换你能回霁都、守住你的社稷?!” 顾星朗脸色大变:“你是这么认为的?” 阮雪音才捡回来的冷静终于塌了:“带上朝朝,速度会慢,却未必跑不过追兵!两万祁国大军拦着——” “你没看霍衍那样子,何曾受大军拦截!慕容峋在苍梧也是凭千钧之力单骑过战阵,这些马背上的武将发起狠来,百万兵卒挡不住!总有那么些不怕死的,会跟着他冲奔,你哪来的信心跑得过、抵抗得了、让女儿不入险境?!照你方才之言,我也可以说,我是在用你我的命换朝朝平安!霍衍追的是我不是她!你我若命丧今夜,女儿还能被小八阿香送去万全之所!” 他没这么吼过她。 今夜两人都承受了太多,都大失水准,哪怕阮雪音有意规避,终没能躲过相互伤害。 “霍衍没冲破本国大军。”半晌阮雪音道,声变得轻,也变得冷,“否则我们在小香闸一等半个时辰,怎么也把他等来了。那更小的可能,确实发生了,证明带朝朝同路,才是明智之选。” “所以你要拿这万中之一发生了的运气,来否定我更加稳妥的全盘,将女儿此刻的处境,归咎于我?若朝朝,”他说不出,许久挤出改变的措辞,“真遇危险,便是我这做父亲的不仁,利用她自保?” 阮雪音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年轻气盛时的争吵,多少气话狠话其实做不得真。 却实在年轻气盛啊,不知道假的气话也会真的伤人,不知道当场解释,有多重要。而悖论是,都在气头上的两个人,怎会当场解释呢? 阮雪音沉默,不肯定也不否定。 顾星朗冷笑起来,“你是这么看我的。你一直就是这么看我的。鸣銮殿那次你并不怪我,只因你从未对我有过指望!你认定我,至少是如今的我,为了君位社稷,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你和女儿!” 以谋士人臣之心论,阮雪音其实希望他这样。自来走到最后的君王,谁不是呢?但她还是太达观了,盼望着那牺牲只是舍弃,而非丢掉性命——丢掉性命也是可以的,她可以,女儿却不行。 还是做不到超然物外啊。她自嘲又悲恸,只觉浑身脱力,更加说不出话。 但顾星朗在等她解释。哪怕一句,说她不是这么想,说她理解明白他,便能让他投降,拥她入怀,展望女儿在下一刻被阮仲带回。 偏偏阮雪音,连继续这般相对都觉折磨,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出,绕去了屏风之后。 敲门声谨慎地响起来,三下,是两名暗卫亲自来送膳食。 顾星朗许久才去应门,将一盘子饭菜单手接进屋,撂在桌上,就那么站着出神。 阮雪音倚在床头,也是一阵失神,听外头没动静,想起上官妧的揭秘,心中略慌,支起来跑出去看。 他还好端端站着,没倒下没阖眼。 何苦这样彼此为难,他如今,与阮仲也相差无几,少些苦楚罢了——如果暗香来的症状真如上官妧所言,那么不如明楼翠歹毒。论制毒用药,文绮倒比老师手软。 “饭菜要凉了。”她站在屏风边。 顾星朗初时似没听见,片刻后才转头看她。 “诸事烧心,大半夜不睡本就肝火旺,容易生气,也容易吵架。”阮雪音缓步至桌边,瞥得有汤,一勺勺盛进碗里,推到他面前, “前头还有硬仗,多歇一刻也是好的。用些汤水吧,饭菜别吃得太多,然后小憩一会儿,待薛战回来,我叫你。” 这番话说得更像医者,不像妻子,是周全大局的妥协,不是对夫君的疼惜——至少听在顾星朗的耳里不是。 “恐怕没这个机会。”他也便不能好好说话,生硬道:“一碗汤还没喝完,薛战恐怕就会回来,然后集结人马,或者并无人马可用,继续赶路罢了。” “那也先喝汤。”阮雪音仍是平静,将小勺放入汤碗。 顾星朗面露嘲弄,坐下,刚要拿勺,又抬眸道:“有时候我在想,你总能这样冷静,连失态都只半刻,也许因为,从未真正动过情与心。呵,”他笑笑,意味难明, “对朝朝是动了的。你大概,终究只是将女儿、竞庭歌、老师,还有阮仲,放在了心里。” 整段话下来,真正要说的不过是:没有他。 阮雪音不知这五年来发生的一切,还要怎么证明他才是第一位,哪怕此刻,依然是,因为她将朝朝的前路交给了阮仲。 她约莫也明白他是故意这么说,想听她反驳,告诉他她最在乎他,来弥补方才那道深长的裂痕。 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汹涌的浪潮在整个青川肆虐,她讲不出那种近乎情话的安慰,开口必得是事实与因果,才能封住情绪,不为下一刻的变故崩溃。 偏顾星朗想听的也不是情话本身,而是来自她的温柔——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有阮雪音是他这跌宕半生里的明月光,她撑他在漩涡中心不倒,让他相信天下之主也可以不是孤家寡人。 她却非要在他最混乱、最需要她的时候,撒开手,不远不近地站一旁,说不冷不热的话,把他一颗心揉皱,就是不肯施舍几滴甘霖,将之抚平。 只因他以万全初衷做了一个这会儿看来有些错误的决定。 话说完,笑意仍在,显得很无所谓。阮雪音也便不知他这一刻是近乎乞求地要她施舍,只以沉默回应,掐断又可能燃起的争端。 顾星朗低下头,一口口喝汤,以吞咽压住不甘、委屈,对她的所有贪嗔痴。 阮雪音见他努力吞咽的样子,心中酸楚,终是坐下,抬手给他顺后背,“慢点,也不是非要喝完一整碗,吃得下多少吃多少。” 顾星朗勉力绷住的心防在她手挨上来的一瞬便塌了,眼眶发热,好半刻平复方敢抬头。 却仍是满脸嗔与痴,直勾勾看着她。 阮雪音没忍住也红了眼圈,也直直看他。 两人的气势顷刻都卸了,如斗气结束的孩子,大眼瞪小眼,只待一场抱头痛哭的和解。 阮雪音如常是更稳得住的那个。 在外沉笃有定的祁君陛下亦如常只在一人面前稳不住,猛一个倾身连带着凳子移动,将她大包大揽锁进怀。 北地的夜静如深水。 这一抱久得叫阮雪音担心是否误了许多时辰。 “怎么这么坏。”然后她听见他道,分明强硬得不容她动弹,语气却像是受了她的欺负,“怎么有你这么坏的女人。” 每件事都让人想哭,他却还能在这种时候牵动她勉强一笑。“现在才知选错了人,晚了。” 顾星朗因这句话大受鼓舞,咬牙切齿道:“晚了好,晚了就不能再变。” “谁告诉你要变。” “女儿若,”他依然说不出,“若遇险,或者伤了分毫,你不就是,打算不要我了。” 阮雪音心上一记重锤,半晌回:“不会的。她会好好的。” “是。”顾星朗立时接,“她会毫发无伤。以后都听你的,不会再让女儿离开我们半步。”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阮雪音默了默,轻轻挣,“你该喝汤了,好好吃点东西。” 顾星朗点点头,松开她,“你也吃。”便去给她盛汤,乖巧得不像话。 不大的房间内一时安静,天子夫妇规矩好,一饮一食皆无声。 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 “人倒是有,但——” “士气不振,军心不稳。” 君臣二人站在门口低声交谈,薛战刚说半句,顾星朗接上。 “君上圣明。这些人都在上一轮受召集去过霁都,便是跟着檀萦勤王的大军;事毕宁王、长公主将他们遣返,方各自归家,千乘郡这拨,便刚回来不到十日。” 顾星朗稍沉吟,“霁都城门倒塌,他们都看见了吧。” “是。众兵士此刻状态,缘由很多,其中便有,亲见覆盎门塌。” “他们离开霁都时,是何局面?可有任何听闻?” 薛战摇头:“覆盎门塌,宫中急命修复,他们动身前后,城门内外不过哐当声震天。” 对这些兵士甚至城中百姓而言,朝廷未乱。 国战在那之后不久亦停,如今的惶惑只剩下:他这个主君身在何处、何时归来。
第九百零九章 万川载舟 来自霁都的最后一道传信是覆盎门倒。 那之后他去了不周山,通信变得更加困难;而为防被纪平提前确认某些事实,他故意没再往霁都发任何指令。 彼时策略全都成了此时掣肘。但早先阮雪音一番话有些点醒他:该将局面往简单了想,以纪平其人与自己的相似处来看,或该说以他们“同出一门”的偏好来看,对方此刻,很可能就是在等他回去。 对方甚至放各地军兵回家,而不是留作储备——是觉得走到这步,便是他顾星朗也很难用好这些兵马? “他们愿意二赴霁都么?” “依君上嘱咐,末将没有亮明身份,只说是奉命从北境回霁都,更没告诉他们,君上就在郡中。他们听闻此次召集是要随天子归朝,将信将疑,”薛战稍顿, “当然,也可能不是怀疑,只是胆怯或疲惫,拿犹疑做借口。上一轮霁都战事,虽持续不久,到底有伤亡;纪平与上官宴一南一北,提了那般宏愿,人心向背,也不好判断。” 最后这句十分僭越,却是大实话,而弓弦已绷到了最紧,所有礼数都比不上一句旁观者的实言。 薛战明知如此,还是在说完之后觉得脖子凉,因面前的主君实在与二十岁时,又不一样。 “一个都不愿去?”顾星朗未露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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