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不上霁都城内旁的公子哥,要么嫌人家话多、不内敛,要么厌他们素日里自命不凡、真说起话做起事来不过尔尔。 平哥哥就不同了。他谦逊、合宜、得体,胸中有大丘壑,人前却从不显山露水。 她觉得这才是顶顶好的男儿该有的样子。弱水三千,她这弯月只愿落入他这一瓢,结影生花,白头偕老。 “你本就值得夸。”他说得,仿佛她那些夸赞只是行善,顾淳月不同意,“我的平哥哥,世间万千男儿不能及。谁若看不见你的好,那是他们眼瞎。” 她鲜少说俏皮话,也只对他。纪平笑了,“如今还觉得我好么?” 一瞬安静,却显得很长,将日色都拉长。“顾淳月说,好。大祁的长公主说,不好。” 纪平歪在日色里,觉得她肩头真软,纤纤然的一小方天地,却给了二十余年他人间的甜。“再来一遍,我还是会娶你,月儿。” 这话结束得很自然,他的头彻底沉在她肩上也很自然。 纪平这个人,一如其名,一如其半生,连死都是体面的。 哥! 纪齐胸中爆裂,这一声喊就要出口,生憋住了,只在心里反复震响。 纪平都那样骂了,让他滚,他不能喊。 艳阳如缟。
第九百一十七章 神挡杀神 场间所有人里,在这一刻最明白顾淳月的当然是阮雪音。 因缘际会,她与她正怀着相似心情,同时受了她早先跪在地上那句深长的问,还晓得她不晓得的,宁王的隐衷。 也便只有阮雪音,最先从万籁俱寂中醒过来,大声道:“纪平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君上宽仁,此刻回头还来得及!” 这是对谏新政的文臣们说,也是对持械的兵士们说。 人人都为眼前猝不及防的变故呆立,其实已算束手,只未就擒。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逆贼拖走!”她心中发急,生怕辜负淳月一番惨烈抉择,又吩咐顾星朗这头的人,同时自己冲过去。 “长姐。”她很轻地唤。 身后应声来拖纪平的人也到了。 顾淳月虽松开了手,纪平整个人还歪在她身上。 阮雪音使眼色,两名暗卫便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逆贼。 顾淳月因此颤了颤,目光停在纪平赭色的朝服上,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阮雪音扶住她,“没事了,结束了。长姐放心。” 这句话意味深长,安慰居多,并不能保证什么,只因阮雪音也没法即刻察看纪平究竟是何状况,昏厥或者死亡。 顾淳月惶然转头看她,阮雪音除了给一个温柔的眼神,同时掌心发力表示自己都明白,再不能说什么。 两名暗卫不知该将人拖去哪儿,眼巴巴等。阮雪音径直道: “送去镇国寺。” 然后反应此令得顾星朗发,回头看他。 顾星朗是不知个中关窍的,根本不晓得适才淳月跪在地上与阮雪音的对话是一段暗语。但镇国寺确是个妥当处——人已伏诛,无谓再下狱;乱局未止,也没到处置尸首之时;到底是纪家少主,先停去一个远离尘世,超度之所,也算为君者保全臣子的体面。 即使是反臣。 “就这么办。”顾星朗淡淡道。 “送到了,守起来。”阮雪音忙对暗卫们低声嘱咐,“勿要多事,有任何状况,禀报君上。” 顾淳月很想跟去,自然没可能。阮雪音有些担心她,却不能就此陪她离开,唤淳风吧,那丫头还在正安门内看孩子。 “七哥。”一团乱麻间她反应还有合适的人可用,望向宁王,“劳烦七哥带长姐回宫。” 顾星延因方才阮雪音一句“乐儿”,至今没回过神,闻听要他带淳月走,更是手脚皆僵。 阮雪音本就扶着淳月,将她手臂往前引了引。 这动作神情,太像托孤。而顾淳月青丝铺洒、苍白而美丽,真的很像灿阳天地间一缕孤魂。 顾星延再无迟疑,快步上前接过淳月。 淳月整个人脱力,骤然被一双有力手臂半护半撑住,恍惚间晓得是七弟,也便少了防备心,放身体重量在他怀里。 若秘密始终是秘密,顾星延此刻哪怕再心弦紧绷、心跳如雷,面上也不会露分毫。 偏阮雪音知道了,还正看着,他好不容易支起的气魄再次有些漂浮。 “还请七哥一定照顾好长姐。”阮雪音切切看他,“回了宫,和宸儿、淳风一起陪着她。” 决不能放她独处。千怕万怕只怕纪平生死未卜、或者晚些干脆确定噩耗,淳月会想不开,随他去。 她相信她在动手之前,已经想好了无论生死,都会陪他。 顾星延在这切切之色里读出了阮雪音的全部意思,散开的心神再次聚拢,轻颔首,郑重地,护着淳月往宫门方向走。 纪齐还如一块石歪跪在旁边。 阮雪音看向顾星朗。 “纪氏谋逆,但纪齐大义灭亲,更救出长公主、护驾有功,”顾星朗开口,“赏罚,还需从长计议。且先回府,闭门禁足。” 纪齐听见了,却又没听见,神魂空荡,虽生犹死。 “先回去。”阮雪音蹲下,声低且沉,“待大局定,我让淳风来看你。” 她倒并不知这二人今非昔比、已不止于好哥们儿,说这话完全是因找不出另一个活人比淳风更有资格登门。 纪齐仍是不动。阮雪音只得使出杀手锏,声更低:“已经让他失望至此,还要辜负他最后的苦心么?” 说的当然是纪平。 纪齐终于为这话抬眼,面如死灰,看着阮雪音依旧茫然。 “谢恩。然后回府。”阮雪音瞧出他已是油盐不进,简短而明确给指令。 纪齐果然照办,有些呆滞地,转回身如刚才跪到兄长跟前般,又一下下跪到顾星朗跟前,三磕头,谢恩。第一遍说得有些小声,他自己觉得不对,又说了一遍,格外大声。 “去吧。”顾星朗轻声,眼见他起身踉跄离开,复向肖子怀, “肖家与纪氏同谋,肖子怀执迷不悟,今日问斩,鹤州肖家,满门抄斩。” 话说得不重。 却是顾星朗即位十年以来最狠的一次宣判。 肖子怀瘦长的脸在亮得发白的日光里如一张写意的纸。 眉目唇角牵动,是纸张上浅色的墨汁,晕染开,无惧无怒,而是笑意。 “臣与纪平大人一样,心怀坦荡,不认有罪。” “去冬在鸣銮殿,你是如何认罪,朕又是如何恕了你的罪,肖卿可是忘了?” 肖子怀不答,只回首望向满地臣工,又望射声、虎贲二营兵士,重重看一眼鲁聪,高声道: “纪平大人已为新政、为家国牺牲!时机未逝,你们还在等什么!” 时机未逝的意思是,北边四营的兵力未至,此刻就在正安门前,尚可一战,尚有胜局。 鲁聪一时没动,薛战手腕翻转、目光如鹰,便要上前直取肖子怀首级。 忽闻兵马声至,不来自北边,而来自西边。 颖城在霁都西北方向,所以是崔家。 顾星朗虽为此欣慰,意味着柴家还能指望,仍是闭眼一瞬——战局扩大,输赢难测,杀戮只会更多。 “援军已至,顷刻入城!还不动手!”肖子怀高声,再看鲁聪,眼锋一扫,朝顾星朗的方向。 谷粝纪平是从未想过当场弑君的。 才会百般筹谋,以谏言之法叫阵,等顾星朗先下杀手,再行反抗,从而始终保住纪氏并非谋逆的名头。 肖子怀此刻举动,却是明晃晃暗示,要弑君。理由也很简单,顾星朗已做了满门抄斩的宣判,赢不了,只能自己死。 而最快的赢法,谁都知道是擒贼擒王,谁到了要紧时刻都是这么做的——片刻前此国的长公主便身体力行。 鲁聪一瞬犹疑,忽自近旁兵士的身上抓过格弓,迅疾搭箭,对准肖子怀。 众人皆是一惊,肖子怀甚至来不及出声,却见鲁聪刹那回身,箭矢飞出,直直向顾星朗而去! 距离很近,射程很短。 发力却甚,箭矢飞窜的速度更甚,射声射声,能在此营领副尉之衔,射艺可排进大祁前十。 薛战若没在鲁聪对准肖子怀之瞬分神,以他身手,或还拦得住。 阮雪音和小漠若没因同样的缘故分神,或也来得及以身相挡——都是能为顾星朗拼命的人。 但他们都分神了。 身体反应过来要行动之时,那支箭已窜到了顾星朗前胸不过三五寸。 三五寸之距,停在这位置,随着金属相碰极轻又极亮的一声,炸开一朵小小的,银色的花。 那是另一支箭。 箭镞与箭镞相碰,两支箭的大小形制完全相同。鲁聪那支势如破竹的箭,就这样坠了地。 天外一箭,大多数人甚至辨不出是从哪里射来的。 如此射艺,整个大祁又有几人? 阮雪音也辨不出方向,却开始找人脸。能以飞箭力敌射声营副尉的,多半便是射声校尉本人——如今该叫中领军才对。 她在下一刻看到了柴一诺的脸。 顾星朗随她视线转,也瞧见了,在一间食肆的一扇窗内,弓弦上已又搭了支箭,对着肖子怀。 “大人应该,没有遗言了吧。”他问。 日光晃眼,柴一诺又在高处,肖子怀仰着头半晌才看清那张脸。 “大将军还是想不通啊!”他长长叹,默了半刻,旋即怒声,“非是想不通,而是,胆小如鼠,明哲保身,两头逢迎,见风使舵!” “已至此刻,忠奸分明,大人勿要再泼家父的脏水了。”柴一诺很平静。 阮雪音并不认为肖子怀此言是全然的污蔑。柴一诺能在十年前将顾星磊从封亭关带走,证明柴氏对这场深谋至少是知情的。此一项,与顾星磊去不周山的路上她便已了然了。【1】 她和顾星朗之所以还对柴家存着指望,没确切将其划入五家之中,缘由之一,知情不等同于参与;之二,柴家从始至终的表现,值得指望;之三,纪氏若倾覆,柴氏会成最大赢家,众多世家若因此树倒猢狲散,霁都柴家,便是此国第一高门。 这场博弈,最该隔岸观火,再于最后关头站队,做出对家门最有利的选择——至少阮雪音是这么看待柴一诺此刻举动的。 肖子怀大笑起来: “君上!臣若谋逆,今日跪在此地向君上请纳新政的百官,八成都谋逆,八成都要满门抄斩!还有领兵城外的永安侯,以及举国各城郡与我们有联络、有默契的家族,君上可知,那是多少人?” 顾星朗心下微动,忽有些领悟纪平那句“君上已经输了”。 有些,所以不全,只是刹那觉知。便听肖子怀再道: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4 首页 上一页 638 639 640 641 642 6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