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为了什么。” 语声低,不足为第三人闻。纪平因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收回凝望淳月的视线,看了阮雪音片刻, “殿下当然知道。整个青川都知道了。” 阮雪音摇头,“他们知道得不全。我还知道一个没人知道的缘故。” 纪平素知阮雪音明慧远胜常人,素知她与顾星朗一样善察人心,却不知顾星朗靠的是历练,而阮雪音靠的是天分。“愿闻其详。” “纪相多年来用心教导君上,在宫里的时间恐怕远多过在家里,也就是说,纪大人少年时,经常见不到爹爹,而见不到爹爹的缘故,是君上。” 纪平没太懂。 人心的暗河,有大半连自己都不知道。 “同时君上聪慧,天赋卓绝,纪相回到家,经常夸赞吧。他要携领群臣,又要辅佐君上,自然就没多少时间分给你;但他依然是很好的父亲,会给你方向,更会以身作则,你看他处世,久而久之自然便学会了;可你还是遗憾,甚至对君上嫉妒,生出争斗之心,平生夙愿,要与他一决胜负。” 阮雪音一口气说完,始终盯着纪平的脸。 这番猜测从长卷上的字迹而来,从纪平说顾星朗的字也与父亲像那句而来。 就是那句。如一滴醍醐,浇透了一片从没人注意过的暗河。 “我相信其他所有都是缘故。”对方持续不言,阮雪音再道,“但我认为你到此刻仍不肯放弃的缘故,其中之一,最重要的一项,是这个。君上有君上的心魔,你有你的。” 日光太亮,纪平不得不微眯眼盯着眼前女子。 “你说这个,我从没想过。”半晌他道。 “人是不自知的。越深的心事,越不自知。” “你呢?” “我也有。约莫知道,不想深究。” “却来深究我的。” “深究了,若说中了,事情或还有转机。我说中了么?” 纪平非常认真想了会儿,“他从来没夸过我。” 阮雪音如释重负。“因为你是纪桓的儿子,长子,不需要夸。我从君上、从长姐那里听过你打小轶事,一个从小好到大的高门骄子,人人说好,人人欣赏,他何须再夸你呢?不想你自满吧。” “没有人不需要夸。”纪平很淡定,措辞却暴露了他心绪起伏,“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不需要父母亲的认可,一个男儿,就更需要父亲认可。我就经常夸宸儿。我希望他知道,我觉得他很好,作为爹爹,我会永远支持他、帮助他,让他成为他最想成为的人。” “纪相没有么?他也是这么做的吧,他只是没说。” 纪平目光变得渺,融进日光里。“是吧。但我还是想听他说。他明明会说,他夸君上的时候,满脸慈爱与得色。” 人这一生,果然都在试图与幼年和解。阮雪音知道自己是,顾星朗是,竞庭歌是,原来纪平也是,无人例外。 “你们父子两个,何其像。他不给,你也不讨要,但凡你愿意讨要,兴许已听见他夸你了。” 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还能旁若无人交心,唯有阮雪音。顾星朗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单凭她能拖延这许久时间,纪平的时间,已叫人叹为观止。 “去不周山见他吧,向他讨要。带上妻儿,好好生活,做到你刚才说的,永远支持、帮助宸儿,让他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你至此刻仍不肯放弃的缘故,除了这个,不过就是认为覆水难收、君上不会罢休——他可以罢休,只要你肯放手,去不周山永居。” 纪平渺茫的目色收回来些,看着阮雪音淡淡道:“这是你的承诺,还是他的?” 顾星朗没这么说过,这是阮雪音的想法。 她一时答不来,纪平笑了,“他不是昔日顾星朗了,你知我知,而且——” 纪宸的声音没再响起,脚步声也早停了,不知淳风用什么法子劝住了他。 同时宁王的声音响起来,恭迎君上归朝。阮雪音回头看,顾星延脸上哪有病色,称病当然是为蛰伏。 她心绪复杂,意味深长望着他。 顾星延感觉到了,望过来,阮雪音便趁此机会以余光扫纪平又扫淳月。 是在暗示什么?顾星延往策略上想,不得要领,总觉得不该是阮雪音暗示他接下来步骤,又觉那眼神,不是在讲策略。 “宁王此番在霁都呆得长,可有将乐儿,接来?”阮雪音无法,只能开口。 她故意在“乐儿”后面停了一瞬,目光更深邃。 谷因这样一句问放在这样的局势下,太怪了。而阮雪音没将这个秘密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顾星朗,所以只有她和宁王能听懂。 顾星延愣了一刻。 然后如遭雷击,无法相信阮雪音是在暗示这个,无法相信这个绝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会被知道。 他的脸色从未有过地胀红又变白。 然后呢?她暗示他这件事,是希望他此刻怎么做? “回殿下,没有。”想不通,不明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青川混战,国都不宁,不想再将孩子牵扯进来。” 这句答牵动了场间所有父母的心。 身在乱局中,身为棋手与棋子,根本不该诞育孩儿,诞育而护他们不住,是为人爹娘的失职。她尽力让自己不去想朝朝,继续道: “纪平大人携一众官员谏新政,宁王可晓得?” “回殿下的话,不晓得,本王抱病已有时日。” 阮雪音点点头,复向纪平,“大人要不要向宁王简述一遍?” 主君都听过了,哪还有对亲王交代的必要?她是在给纪平机会,方才一番交心之后,见到妻子听到儿子之后,她盼着他能改变主意——再述一遍,把话说圆,收回掣肘主君之谏——纵仍逃不过满门倾覆,多少能得个保命的由头。 她这样做当然也不止是为了淳月和宸儿,更是一如既往、尽全力圆融了局——不起争斗,少伤人命,也便能快些找回女儿,给顾星朗和阮仲治病。 这愿景过分强烈,以至于她忽略了纪平方才那句被打断的“而且”。 “其实新政种种,皇后与臣一样了然。殿下和家妹庭歌自幼在蓬溪山学艺,惢姬大人师出不周山,所传所授,也都是这些。殿下开女课不也为了这个?臣都听瑜夫人说了。臣一直以为,殿下与臣,是同路人。” 听到的却不是转圜,而是利刃出鞘。 阮雪音蹙眉。 纪平展开微笑。“或许殿下,会阐述得比臣更好。” 无论阮雪音自己还是顾星朗,其实都想到了这步棋,因为竞庭歌在苍梧已遭受过同样指控,且被她自己去年在含章殿上的陈词给救了。 阮雪音却从未就此题陈过词。 而纪平在说她借女课之机悄悄筹备“公天下”之谋,乍听因果,是合理的。 尤其纪晚苓确实教过《礼记》,被阮雪音发现经史子集的课授过多,还命减少一些。却也是那回,由她亲口定了接下来半年读《礼记》的步骤,还说今年四月要共定讲义。【1】 四月她便去了宁安,所以没及定讲义;相关课授却持续在进行,即使老师们接连出霁都——女课壮大至今,人手充裕,并不会因此停滞。 郭宝心、肖暧、崔怡就一直在。 薛如寄和柴英上个月也已从宁安归来了。 阮雪音在这一刻彻底意识到,自己和竞庭歌的处境并不相同,要危险得多。 “大人既提到竞庭歌,想必知道去秋蔚国会试,她在含章殿上的言论。” 纪平不可能不知道,全青川都知道。 “本宫与她同出一门,想法自也一样。” “殿下若与她想法一样,便不会激进如此,短短不到三年间,两次力推女课,掀起举国改革,终见成效。殿下分明与臣等同道,已为中宫,更该做新政的领衔之人,临到关头,为何退缩?皇后殿下若能争取这一回,臣相信,君上会听从良谏。” “够了!”正午太热,顾星朗骨子里的寒意却愈盛,强烈的不适摧折他耐心,纪平将矛头对准阮雪音更耗光了他最后的慈悲, “纪平谋逆,证据确凿,依照大祁律例,” 薛战的刀刃随这句出鞘,一众暗卫刀刃亦出鞘,然后长街两旁起动静,是射声营的人。 他们迅速围至纪平身边,同样兵器在手。 “勿要动城北大营了。”顾星朗淡声,“神机营九万,其他三营加起来也不过七万,且未必全帮你,打也白打,枉费人命。就在这里,就这些人,速战速决吧。” 他在与纪平商量。 “君上已经输了。”纪平再次微笑。 浑身不适,顾星朗陷入更沉重的暴躁,“动手!” “且慢!”人群中终于传来顾淳月的声音。 此刻出声,也不知到底是救谁。 她迈步往兵戈相向的两方间狭窄的空隙处去,停驻,朝着顾星朗直直拜下,行了个大礼。 众人都以为她要求情了。 却见她直起上身,依旧跪着,又向阮雪音一礼,“近来常想起皇后之言,当时无感,如今却觉字字珠玑。” 阮雪音不知她在说哪一段,从景弘六年自己入宫至今,由少到多,由疏至亲,两人加起来也说了不少的话。 “殿下曾与妾说过的那些,全无虚言么?”淳月继续道。 阮雪音越发糊涂,事已至此,虚实真假又如何,能改变什么、拯救谁呢?“是。”却仍认真答,蹲下去看着淳月,“雪音曾同长姐说的每句话,都是肺腑之言。” 顾淳月点点头,再看一眼顾星朗,站起,转身,走向了纪平。 她远远对着他便笑中带泪,然后恼怒嗔怪,几步的距离里面上悲喜反复变幻。 最后定格在无奈,到了他跟前。 纪平后退一步。 她方才表现实在很像与顾氏诀别,然后来到自己这侧,是做了选择的意思。 纪平却不敢信,生平头一回,他对她生出警惕。 顾淳月看着他后退,裹了裹身上的粗布袍子,“我真选了你,你又不信、不敢接了,是么?” “为何?” 是问她为何选他。 “我不想宸儿没有父亲。” 纪平凝她片刻,桀骜在眉目间一闪而过,复归淡定。“我会赢的。我已经赢了。你若不来,我会赢得更快。月儿,”他仍与她保持距离,“你若真选了我,现在就回相府。回去,等着我。” 【1】786中宫策问
第九百一十六章 日升月落 顾淳月不明白他哪里赢了。 他方才对顾星朗也说:君上已经输了。 兵力有差,且顾星朗根本不打算扩大争斗,已经发起攻势下一刻就要定生死——生死都要决出来了,瞬息输赢,他哪来的笃定? 她想不通,只将身上粗布袍子再裹裹紧,复抬步,继续朝纪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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