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今日,在外,僭越犯上,在内,拟方有失,听凭君上发落。” 寝殿内侍奉的都是“自己人”,以涤砚棠梨碧桃三个为首,其他几名挽澜殿宫人也都明白君上不可能为任何事责罚皇后,多半闹别扭了。 谷癓遂知情识趣地,收拾妥当纷纷出去,关好门,留纱幔轻扬影影绰绰的入夜时分给二人。 “好了。”顾星朗探出小半身子拉她,“今日是我说话太冲,没那个意思,你——” “君上所言,不无道理。”阮雪音依旧平心静气,“臣妾保证,绝无下次,如若再犯,必得惩处,”她抬头,认真看他, “否则无法服众。经此一役,更须重视。” 是说天子威权,该以更强硬手段被加固。 这是一番谋臣之言,顾星朗不得不收起温柔,以主君之姿应对,“我也这么想。所以接下来会有一段不小的动荡。瞧你今日在正安门下表现,原以为你会反对。意见一致就好。” 阮雪音心弦骤紧,“动荡,若指株连,诚如肖子怀所言,恐波及整个大祁,还有百姓,臣妾方才的意思并非——” “此刻不想讨论。”顾星朗真觉疲累,“你过来。” 阮雪音还想将眼下局势详禀,见他靠回床头,微微阖眼,只得起身过去。 站在榻边。 “脱鞋,上来。”顾星朗没转头没睁眼,淡淡道。 “风尘仆仆,只大致梳洗了,不好——” “我也觉黏腻。备水吧,去沐浴。” 阮雪音吩咐众人准备时都还觉得,是他独自沐浴。 直到浴池里都妥当,顾星朗身着中衣进去,阮雪音目送毕,打算也回承泽殿稍作整理,却见涤砚和一众宫人巴巴盯着自己。 她眼神示意涤砚赶紧带着人进。 涤砚一个手势请,是要她进去。 他没这么要求吧?阮雪音有些不确定,碍着时局和目下两人间更似君臣不似夫妻的气氛,不想与他太亲近。 “走吧。”她转向棠梨,又对涤砚道:“快好了去承泽殿说一声,本宫还有事对君上禀明。” “殿下——”眼看她挪步,涤砚赶忙追,“君上的意思,您就在挽澜殿休整、更衣。”遂看棠梨,“你这便回去取殿下的衣物用度来。” 阮雪音望一眼浴池那头尚未彻底关闭的门,“可——” 涤砚轻咳,压低声,“请殿下快进去吧。君上等着。这不是家常便饭嘛。” 他实在着急,最后半句口无遮拦,说完便悔。 阮雪音再是脸皮厚过从前,也经不起这句“家常便饭”,没法继续与他辩,匆匆往浴池去。 门在身后被关紧。 时值盛夏,室内已是一片云雾蒸腾,顾星朗的身影在彼岸若隐若现。 “这些人是越发不会办差了。”听得她进来,他开始抱怨,“七月里,明知我怕热,放这样烫的水。煮鸭子么?” 隔一池烟雨,阮雪音看着他入水,立在原地回:“也是臣妾吩咐的。君上亟需驱寒,七月正宜,水越热,越有效。” 顾星朗嗯一声,“这水温于你倒正好,”她素来畏冷,“还不下来。” 风雨飘摇数月,阮雪音已有些忘了所谓“家常便饭”,也便不太适应,大概还是气氛不对。她挪步过去,窸窸窣窣半晌磨蹭,顾星朗不耐回头,正见春色半有无。 “水要凉了。” “这么热的天,哪会这样快。”一地裙纱,已没法再磨蹭,阮雪音只得踩着光洁鹅卵石往前走,热流初挨脚趾,暖意浸入肌肤。 她轻轻喟叹。 顾星朗听见了,忍不住笑,转头见她还慢吞吞,伸手将她连拉带抱弄进水里。 润泽而熨帖,热流水汽将困乏熏蒸,有的没的脾气或心结也就因此变淡。 “还生我气么。”顾星朗问,轻顺她发丝,其声氲在满室云雾里,如梦中言。 “本就没有。” “我不信。” “随你信不信。” “那你证明。” 距离极近,一仰头的事。 阮雪音知道该怎么做,却是不动,顾星朗遂偏了偏头,向下低两寸,浅浅稍探,予取予夺。 门窗紧闭,热气有增无减,阮雪音虽经连年历练,到底受不住太久的呼吸阻滞。 她双手游离,想让他停下,右手冷不防碰到他后背软痂,整个人便清醒了大半。 任凭他缠个不休,她睁了眼,便是不认真,他很快察觉到了。 不得不停,仍抵着她面庞,幽幽地喘。 “这么闹下去,寒就白驱了。”阮雪音也在平复呼吸,声绵且软,“反加重病症。” “我哪有什么病症。累了而已。” 阮雪音默了默,轻声道:“息事宁人吧。你需要休息。” 她的意思,当然要赏罚分明、也要谨慎了局,但不要大动干戈,尤其是举国的干戈。 “不是我想就可以。”顾星朗沉沉道,靠向池壁,仍揽她在怀,“纪平说我已经输了。所以此局还没结束。” 回宫之后忙于处理太多事,阮雪音至今没细想。 两人因这句话出神,各自掂量。 “后续的事你不要管了。”许久顾星朗道,“我会尽快将女儿接回来,你们便踏实度日。前朝有我。” 方才沉默间阮雪音已复盘了今日正安门前种种,当然包括纪平关于她、关于女课的陈词。 所以顾星朗此刻之言不为白日“僭越”,显然也是针对那段陈词。两人都有所感应,都一时想不透,而他要护她周全,最好的办法,便是自此隔绝她在局外。 阮雪音没反对,便将安排淳风去找朝朝的事说了。“我实在忧心,来不及与你商量——” “是个良策。”顾星朗柔声,知她还为白日里争执介怀,有意安抚,“江潮那头我会传令,让他接应。” “还有纪齐,”阮雪音稍踟蹰,跳过了镇国寺,“我让淳风带他一起。”
第九百二十章 毕其一生 顾星朗反应一瞬,也便知道是为竞庭歌,不戳。“他本就该赦。禁他的足,是为减少后续事端,也全场面。” “他跟着淳风,该不会生事端。”阮雪音道。 “该当。”顾星朗点头,又偏头看她,“淳风可有与你说什么?” 水汽氤氲中阮雪音怔了怔,“什么?” “沈疾说,纪齐对淳风,似乎不止于我们所见所知,如有可能,” 他没继续。 因为现在看来已没有可能。 阮雪音倒是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没听她提,也许——” “涤砚刚告诉我,数日前他们一起自北境回来,当晚纪齐住在宫里,第二日清晨淳风去看过他,在屋内,待了有一阵。然后淳风独自出宫,将纪齐所在了偏阁。”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阮雪音只觉头大。 “罢了。”顾星朗轻叹,“事急从权,此事摆在此刻,不算什么。” 阮雪音深以为然,想起柴一诺还在外头等,催他快些,动手帮着忙,又将小漠所禀与自己的示下简要说一遍。 夜色与月色同时降临,顾星朗先起身出去,棠梨进来侍奉阮雪音穿衣。 从前都是云玺,这还是棠梨头回进挽澜殿浴池。阮雪音立在镜前,由她整理,蓦想起景弘六年的冬,听雪灯亮的第二日,也是立在这面镜前——她发现了自脖颈往下蔓延的粉痕,面红耳赤,云玺安慰说,衣裳一穿瞧不见,天冷,脖子上的也能挡住。 那一日淳风在御花园的白千层上挂灯,还是明媚娇纵的小姑娘。 彼时忐忑的岁月,回头再看,竟是最好辰光。继续往前,一路圆满,却也一路破碎。 棠梨正摆弄她前襟,余光瞥见主子神色,安慰道:“公主、郡主还有云玺姐姐得君上与殿下庇佑,吉人自有天相。殿下放宽心。” 阮雪音便垂眸看她,这个昔年小姑娘也已为人妇,与云玺一样的沉稳老练了。“可是有了身孕?” 午间乍见便有所察觉,当时没及问。 棠梨手一滞,慌忙跪,“殿下恕罪!” 阮雪音莫名,“这是喜事,何罪之有。” “家国不宁,宫中多事,小公主尚未归家,奴婢——” “你与涤砚成亲也有一年多了。”她蹲下扶她,“这天下无论怎样不宁,日子还得过,我许久没听过好消息了,该谢你们。” 棠梨抬眼,眼中已蓄泪水,“殿下委屈了。” 是太久没见么?阮雪音竟接不住这丫头的话,根本没听明白。 “云玺姐姐说,殿下虽得君上万千宠爱,囿于时局,仍是受着许多委屈,但殿下都自己咽了,从不抱怨。此番小公主没回来,殿下一定难过焦急得很,却还得为君上、为社稷撑着,还要对奴婢道恭喜,奴婢实在——” 顾星朗又何尝不委屈。阮雪音心答。一个真正好的国君,必定要受许多委屈,这是她下山前不知道的。 没法对棠梨说。 “这是不同的事。”只柔声道,“为坏事伤怀,也要为好事高兴,两者互不牵扯,这一生几十年,才过得下去。” 棠梨见她嘴角牵出笑意,虽知勉强,仍是跟着笑,“殿下说得对。殿下真厉害,奴婢肚子未显,恐怕连御医都没法不号脉就发现,殿下却能一眼辨虚实。这世上还有什么病症是殿下治不了的?” 说者无心,听者却唏嘘。 当然有。还不止一种。 主仆二人收拾妥当出来,已经戌时过半。阮雪音等顾星朗等到子时都将至,还不见人,想着再等下去须点灯,如此景况实在不宜劳师动众,便准备动身回承泽殿。 他却在这时候回来了,让她就宿在这里。阮雪音待要说,顾星朗对涤砚道: “无须点灯。” 一殿的宫人愕然,连涤砚都做不到立时应,有种被告知“今年不用守岁了”的错觉——传了近百年、入心入脑的规矩,可不就如最盛大的年节日,哪能说不用就不用呢? “君上,这听雪灯,太祖——”他磕巴进言。 “一朝天子一朝规矩,时移世易,太祖的规矩也有不合宜的一日。”顾星朗淡淡道,一手摩挲另一只手腕间袖口,“后妃不宿挽澜殿、若宿必点听雪灯,这规矩,今日起作废。哦,” 他若有所思, “加一条,一朝君王只可留一位嫔御宿挽澜殿。一旦确定,不得再改。” 涤砚虽犹疑,要劝也还有话劝,却是不敢,恭声答应了,领着众人出去。 顾星朗让阮雪音先睡,说还要去暖阁处理些事。阮雪音自知无法立时安眠,便陪他往暖阁去。 通往西暖阁的这段廊道依然摆着连排的精巧盆栽,依然烛光朦朦有如幻梦,与景弘六年的冬那样相似,又那样不同。 彼时是她一个人走,他在里面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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