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把抓住手腕拽到他身上,重心不稳,险些仰倒。他却不护不扶,眼睁睁看着她勉力抓住龙椅的把手狼狈坐直。 他仍是攥着那只腕,非常用力,才片刻已教阮雪音五指冰凉。 “就这么几句话,说了一下午,说到此刻才回。”他复开口,另一只手往她衣衫内探,全无章法,而至于粗暴。 他在找破云符。 确实藏得隐蔽,为防遗失阮雪音将其卡在前襟最深处。她便主动抬手掏,顾星朗也在这时候摸到了,符节温热,沾了肌肤的柔润,显得她身上的宫人衣料格外粗粝。 “还去了大牢,和相府,见了获罪的臣工与被株连的从前同僚。”阮雪音答他的话。 同僚当然指那几个姑娘。顾星朗冷笑一声,含糊得不像真的,旋即收手,却没将破云符拿出来。“然后告诉她们,她们死不了,你已经想好了对策,这两日拖延,便是第一步。” “不是。”阮雪音道。 “那是什么!”他蓦地钳住她下颌,“我最后说一遍,别让我一个字一个字从你嘴里撬。我厌恶审讯,这些日子,已经审够了。” 每个字都很稳,也很重,牙缝里咬出来,将听者的心神都咬碎。 “告诉她们所行之事无错,错在动机。于她们,或许连动机都是对的,是她们的家族犯错。所以不必懊悔,只该遗憾,但也不必太过遗憾,君上圣明,终有一日会填补那遗憾,实现那盛世。” 阮雪音一口气说完。 顾星朗钳着她下颌的那只手微松,然后感觉到她被抓着腕部的那只手已经冷透。 他全然松开,五指嵌入她指缝,交握住,严丝合缝。“每当我试图骗你的时候,都告诉自己不要,因为你会看出来。同理,小雪,你骗我的时候,我也能看出来。” 阮雪音依旧沉静,看了他片刻。“你最近骗过我么?” 顾星朗眼神有一瞬闪烁。殿内盏灯都无,月光照不到深处的龙椅上,但阮雪音盯得太紧,还是瞧见了。 “没有。”他答。 “你此刻就在骗我。”她说。 顾星朗神情重归笃定,以笃定自证。 “就是那天傍晚,在曲廊里。后来收到密信,我以为你隐瞒的是竞庭歌的死讯,”黑暗遮蔽视野,却放大听觉与脑力,忽至的了然几乎要将阮雪音撕碎,“不是。”以至于她话都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涌出来,决堤往下落。 “不是。”顾星朗这句不是与她的自然不同,“连竞庭歌的死讯都未必为真,更况——” “别说。”阮雪音猛然打断,声极大,在空旷殿中震出回响,“别说。” “我不说。”顾星朗声软下来,“因为不是真的。不告诉你,不是想骗你,是不愿拿子虚乌有的传言惹你担心伤心。小雪,你放手好吗?都交给我,我会处理一切。” 你处理的一切,一举一动,都有后果、要天大的代价。阮雪音心里答。她整个人有些因方才顿悟被击垮,脑中反复告诫自己事情未竞,不能垮,不能此时就将筹划和盘托出。 “我知道。没想插手。”她艰难张口,眼泪便滑进嘴里,淡淡的咸,后味皆苦,“今日是我多此一举了。” 顾星朗知道她仍没说实话。 但他狠不下心再逼她,黑暗中她沉默地泪如雨下比那晚耍酒疯哭嚎更磨折他意志。 过去他失落于她从不在他面前哭,而今真见她这样哭,方知难捱,心如刀割。“好了,好了。”他将她拢进怀里,一侧脸去贴她被眼泪濡湿的脸颊,“为不实的传言自伤,最是不值。破云符就放在你那里,随你高兴。今晚寂照阁也别管了好不好?我去办。” 他蹭她的脸与发,握着她手摩挲,须臾又拍背,浑身解数不够使。 “你办不成。”初失朝朝时那种身心俱疲再袭上来,阮雪音埋入他颈窝,很轻地回,“她知道你知道了,就不会中计了。只这一趟,我帮你办完,以后再不会管。” 顾星朗无话可说,低头将唇印在她眉心,深重地,许久不移开。 阮雪音双臂环绕他后腰,用力抱着。“不早了,我回去准备一下。你跟我一道吧?我对上官妧说,会哄你早早歇息。” “出去大半日,奏章还没看,我晚些回。”顾星朗柔声,“你去吧,寂照阁那头都按你要求安排的。子夜你出发前,我一定回去躺下。” 月色笼祁宫,阮雪音精疲力竭出鸣銮殿。涤砚带着两名宫人紧跟着进殿,里头灯火便一一亮起。 “君上可要用些点心?殿下说稍晚会送汤药来,臣想着,或许先吃些——” “不必。”顾星朗半低着头,满室明光耀不透瞳中暗影,“传柴瞻入宫。别让人知道。”然后方抬眼,整张脸被龙椅的金辉映得极不真实,“尤其是棠梨。” “是,是。”涤砚忙道,几乎要跪,“君上明鉴,不该说的,臣从不对她说。” 那厢棠梨见阮雪音苍白着脸出来,一路忧心忡忡,回到承泽殿忙着张罗膳食、又备汤池,想着她吃饱了、暖和了,人也能精神些。 阮雪音却衣裳都没换便开始煎药。 破云符她自然不要,临走前已留在了鸣銮殿桌案上。此时药草被煮沸的气味让她心内安宁了些——若不回头望层叠宫阙,这小小一方天地,与蓬溪山的厨房其实没有区别。 她这小半生,前面二十年过得太快,后面这五年又太慢,热气氤氲中回望,真似大梦一场。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年冬夜她和上官宴齐念出这句,当时只有困惑,不觉精妙。 碧桃来请用膳,阮雪音说要看药。棠梨便将吃食全都搬来小厨房,盯着阮雪音迫她吃饱喝足。 “你越发像云玺了。”阮雪音道。 “是。奴婢每日都想,这时候若是云玺姐姐,会怎么做,想出来了,就照做。等她回来,发现奴婢没照料好殿下,要责骂的。”棠梨鼓着腮帮子,没由来生气,大概怀孕让人脾气坏,又或者仅仅是为自家殿下的不顺遂而愤慨。 入亥时涤砚至,来拿药。阮雪音如常备好蜜饯在旁,笑了笑,“今日的格外甜。让他多吃几个。” 涤砚连应是,忍不住叹气,“明日就天长节了。君上——殿下您——” 棠梨也心疼两个人得很,只没法子,见他欲言又止不干不脆的,骂道:“说不清楚就别说,赶紧把药送去请君上趁热喝了。我们殿下辛辛苦苦煎的,晚膳都在厨房里用的!” 涤砚难得没呛声,行礼自去了。阮雪音又依着棠梨去汤池沐浴,出来不换寝裙,反挑一身轻便宫装。 “一会儿还要出去。” “还要出去?!”棠梨真急了。 “不出宫。出趟承泽殿。君上知道的。你放心。” 棠梨放心不了,见阮雪音换完衣装又去开小公主的衣箱,一件一件往外拿,更觉忐忑。 “这套没见过。”阮雪音捧一身小小的浅桃色衣裙,襟口袖口皆精工绣着青叶,春意盎然。 “去宁安前云玺姐姐让造办司制的,说小殿下春来长个头,衣裳通通得换新的。”棠梨忙答,又开阿岩的衣箱,“郡主的也都换了,比公主的——” 越往下说,越觉句句不该说,她住嘴,半晌迟疑问:“郡主和公主,在一处么?” 阮雪音望着两箱子姹紫嫣红的衣物出神。 “我不知道。”许久才答。 棠梨抿着嘴勉强一笑,“明日天长节,殿下有的忙,还是早些,”反应过来阮雪音说还要出趟门,只得改口: “几时出发?奴婢去交代一下,然后陪殿下——” “不用陪。”阮雪音将手中裙衫放回衣箱,“君上都安排好了。” 亥时过大半,顾星朗归来,对阮雪音又嘱咐几句,看着她出门。 上官妧如约候在清凉殿侧墙下,草木皆兵。盛夏子夜居然无风,一地月光凝固得像是假的。她心跳很快,直到凝固的月光被人影晃开。 “走吧。”阮雪音到了她跟前。 “无论怎样理由,他都不可能支走寂照阁的戍卫。”上官妧仍是狐疑,机会已在咫尺的时候最易患得患失。 “此刻后悔还来得及。”阮雪音偏不解释。 母亲分明已将足够重的筹码交到自己手里了。上官妧心想。却为何还是拿捏不了对方,反而一再被对方拿捏呢?她这一生,果然一次都赢不了阮雪音么? “我不懂你在怕什么。”便听阮雪音再道,“无性命之忧,又能进寂照阁取想要的东西,分明两全。”
第九百二十九章 夜枭 月光被高墙挡在那头,上官妧盯着黑暗中阮雪音的脸。“不会。”她摇头,“你没可能这么快便依据我给出的两道方子推出全部。你治不好他。所以你不会杀我。” 阮雪音眼神同意。 “你要认罪么?”上官妧又问。她脑子很乱,试图从各处寻找蛛丝马迹。 “无可奉告。”阮雪音轻飘飘回,“到底去不去?” 寂照阁前当真无戍卫。一个都无。 上官妧随阮雪音步步行,只觉腿越来越沉,原本无风的盛夏子夜忽就起了风,吹得四周高树哗啦啦震响。 这皇宫真是大,布局又极弯绕,风摇树动间似有夜枭凄嚎。祁宫里有夜枭?上官妧勉力回忆生活在此间的那短短不足两年,确定从未听到过。 双腿沉得快要走不动,寂照阁的青石门已在眼前。她干脆停下,等着看阮雪音要如何开门。 她不跟倒正好,因为阮雪音也没把握一次成功。 顾星朗是教了她,却毕竟没试过;她气力比他小许多,哪怕踏对了位置,也可能因力道不足而开不了门。 可笑就可笑吧。她真觉可笑,神情却肃穆,看清石阶上宽窄不一、其形各异的青砖,看三遍又数三遍,确认所有位置,抬右脚,重重踩在第一块砖上。 她踩得太用力,风声树声也太大,盖住了青石深处的响动。但那块砖真似下陷了,她不确定,想退回些察看又想起顾星朗说得一鼓作气。 遂借着子夜时分的巨响连续踩踏,完成最后一步站在石门前时,她的心跳也很快。 青石门的缝隙倏然显现,因里头一片漆黑,初时不显。 但上官妧听见了那声响,沉沉混入子夜时分其他声响里,似命运之鼓,轰隆隆捶心。 她抬起沉重至极的双腿,紧随阮雪音向里走去。 月在高天,千年不变,盈亏无声,一期一会。 承泽殿灯色已黯,顾星朗独自躺在凤榻之上,听着风声浩瀚似从遥远之地而来,根本不能阖眼。 他刚传召了殿内所有宫人,恩威并施对明日作了安排,确定他们都听懂且会严格遵守,方回寝殿睡下。 子时将过,已经是十五了。去年此刻,阮雪音胶在他耳边说生辰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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