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柴瞻拜势刚起。 “大将军不必多礼。”便被阮雪音打断。她环顾确认无人,仍是道:“借一步说话。” 柴一瑶遂又引路带着两人往书房去。 刚推开门,满室兵器映眼帘,柴一瑶方觉不妥,阮雪音却道:“就在这里很好。” 房门再次关闭,柴一瑶在外守着。阮雪音与柴瞻对坐,略看一遍室内兵刃流光,暗忖大将军的书房果然非同凡响。 “不知大将军如何看待君上近来做法。”却没有寒暄的余暇,她言简意赅。 柴瞻一凛,“君上乃不世出之明君,在位十年,从无错漏——” “车轱辘话不必了。那么本宫来说。本宫以为不够明智。当前做法确是必要的,但于度上,须格外审慎,死罪多少,活罪多少,牵扯多少城郡,何时彻底叫停,于道理大义上如何说圆——此役的确是乱臣贼子谋逆在先,道理大义本在君上这边,但你我都知,君上如今做法更多是为重固社稷,也便免不了暴烈——要人命的事,哪怕是罪与罚,时间长了,血流太多了,其质,就变了。” 她说得非常快,却字字清明如珠落玉盘。 谷雱此为柴瞻头回完整地,近在咫尺地听大祁的中宫论政事。 非常惊艳,每句都打进人心里。 以至于他有半刻没说话,看着那张清美的脸。极美,又并不让人生出寻常赏美人时会有的,那种来自男子的审视。 他觉得美人二字配不上皇后。 “殿下,言之有理。”然后他回,面沉如水。 阮雪音大松一口气。她只怕柴瞻明哲保身惯了,到此刻还舍不得卸下“甲胄”。 “大将军一定奇怪,这些话本宫为何不直谏君上,却这副装扮跑来对将军你说。” 柴瞻抚须一瞬,静待下文。 “整个大祁近日甚嚣尘上的流言,对准的是本宫。君上原本或在三日、五日、十日后叫停的杀伐,眼看要因此继续下去。本宫劝不得他。” 柴瞻长吁,闭眼一瞬。“君上爱宠殿下,自景弘六年开始便无人劝得住。殿下都劝不得,老臣更无能为力。空置后宫坏王朝百年规矩,当初满朝文武都是反对的。此事,殿下很清楚。” 阮雪音为这句神游,渐露笑意,“当时便很清楚,如今比当时更清楚。”她收回飘离的目光,复望柴瞻, “当时不知道的是,凡此种种我认为理所应当、且有益于世代进步之事,有一日会成为利刃,刺破王朝心脏。” 柴瞻亦望阮雪音,“殿下,可是悔了?” “轮不到我悔。”阮雪音摇头,忽改自称,“老师要怎么教,不是幼年的我能做主的,连上蓬溪山都是被安排。大将军悔么?” 百年深谋他根本了然,此一项阮雪音已九分确定。 “无悔。”柴瞻回答,将这最后一分填满,“君上今日表现,更证明柴某选得对。大祁会一统青川,他会是千古一帝。” 阮雪音彻底笑起来,“本宫也这么想。所以君上不能在这件事上犯错。” 她起身,向柴瞻郑重一礼。 柴瞻忙也起身,以臣下之姿回礼。 “本宫会认罪,如有必要,也会和纪平他们一样伏诛。如此,杀伐可停,民心可安,道理与利弊都能全。可本宫以为这样还不够,朝堂上要员已死得够多了,眼下形势,要固社稷还有一策。” 她说得太平静,太顺畅,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柴瞻征战沙场数十载见过无数死生,却并没见过谁说起赴死,是这样一副欣欣然态度。 那神情仿佛在说,她正做着一件了不起的事,与一统青川一样的了不起——辅佐一位了不起的君王,成全他的远大前程,成就他的千古帝业。 的确与一统青川是一样的了不起。 他就这么听她将那一策一口气说完。 “大将军本在局中,只是做了相反之选。本宫相信,由您出面去与囚牢中诸位大人分说、与那些仍在搅弄风云之人分说,定当奏效。”她最后道,微笑如夏夜星灿。 柴瞻一时无言。 阮雪音转望外头日色,确定时辰尚早,而她用了最短的时间说完了该说的全部要害,自觉满意。“将军还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柴瞻抬眼,半晌道:“君上不会同意殿下这么做。” “本宫无须他同意,认罪是一个人的事。且,”阮雪音稍犹豫,“关节在我这里,这漫长一役的最后落处,是我。君上已经明白了。他在硬撑。那么我来做决定。” 日色被窗棂滤过,变得温和,将柴瞻眉眼都染出慈意,满室兵戈只如亮晶晶的装点。“殿下打算何时认罪?” “安排好一切之后。难得出来,大将军若觉必要,本宫也可与你同去会见囚牢中臣工。” 柴瞻又默片刻。“殿下何以认为,老臣愿帮此忙?以君上对殿下之爱重,若知老臣推波助澜,我柴氏——” “大将军才说了君上会是千古一帝。他不会的。至于将军所问缘故,很简单——您想要大祁昌盛,想要做这鼎盛王朝下的第一高门,您明白本宫此刻之策,为最上策。” 房门打开时柴一瑶正望着花枝上的日色出神。 回头瞧见阮雪音,不自觉微笑,上前刚要开口,被对方抢了先:“近来都闷在家中,憋坏了吧。” 柴一瑶点头,旋即摇头,“卑职不敢。”还用着身为军士的自称。 “黑云骑既成,不会就此没有。存在过的人与事,会永远在那里。”阮雪音深深看着她,“有时候时机不对,需要蛰伏,但要始终相信你相信的那些——希望,前程,更好世代。” 柴一瑶完全能听懂这话,却实在有太多疑惑,“可如今,如今已经,” “时机不对而已。君上心中自有是非曲直,当下所行,是当下之策。你们只要忠于他,辅佐他,他不会叫你们失望。你会活着等来那个世代。” 柴一瑶觉得滔天的日光中阮雪音的脸无比明亮——一直就是这样的,皇后外冷内热,是真正鼓舞所有人怀揣希望的奇女子。“记住了。”她重重点头,“有殿下在,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 柴瞻看了阮雪音一眼。 阮雪音笑笑,没接这句,刚要举步离开,想起来什么,复向柴一瑶,“相国府,你知道怎么潜进去吧?” “啊?” 阮雪音面露狡黠,“柴英能,你也能。带路,我见一见她们。” 那几个姑娘今日该斩首的。 延到天长节后是临时旨意。 柴一瑶从不拒绝阮雪音,当即跟着皇后与父亲一起出了门。 骄阳似火,泼洒流转,至黄昏仍不肯偃旗息鼓,将天际云彩烧出深浅不一的红,熊熊似这片国土上蒸腾的杀意与生机。 酉时即将结束之刻,阮雪音出现在长信门外。门是开的,大开,一眼可望见已经换班的守卫和更远处候着的人。 崔医女。 还有涤砚与棠梨。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入宫门。 “君上在鸣銮殿等。”涤砚近前迎,“殿下快随臣去吧。”
第九百二十八章 劳燕 他说罢转身,在前引路。 阮雪音分辨不大出涤砚的态度,却能清楚看见棠梨的脸色。 很不好,双手紧搀着自己,近乎于箍,两侧眉头拧作一团。 “君上发火了?”她轻声问。 “奴婢不知。”棠梨轻声回,瞥一眼涤砚背影,稍犹豫,撇嘴道:“他火得很。一见面便责怪奴婢为何没看紧殿下,惹出这等祸事。” 那就是顾星朗发了火,涤砚才会发火。 “我连累你了。”阮雪音轻拍她手,“他也是急君上之急,一时意气。你有孕在身,勿要为此坏心绪,对孩子不好。” 棠梨摇头,“奴婢才不理他。奴婢是为殿下忧心。殿下此趟出宫究竟所为何事?为何他会说,奴婢惹出了祸事?” 阮雪音再拍拍她手,没答。 棠梨急得几乎要停步,强忍住了,“殿下待会儿见了君上,千万服软,君上如今,”她一顿,“不比从前,有些话,殿下掂量着说。” 阮雪音心中百般滋味。“怎样不比从前?” 棠梨哪敢答这话,支支吾吾许久方道:“凶了许多。” “那,好还是不好?” 棠梨认真想了会儿,“好也不好。” 答得挺好。阮雪音心叹,鸣銮殿巍峨的殿顶已入眼帘。 涤砚仍健步如飞在引路,回了个头,什么都没说,催促之意却明显。主仆二人便不再多言,几乎跑着踏过一级又一级白玉长阶,至大门口,涤砚拦下棠梨,请皇后独自进殿。 盛夏黄昏,晚霞铺天,光线也灼灼也昏昏。阮雪音一身宫人装扮穿过明暗交错的光,踩上被门窗切割得十分工整的地面落影,刚迈入两步,高阔殿门在身后被关上。 她原要往偏殿去。 却感受到威压自正殿深处来,是顾星朗的君位,云卷龙腾,他就坐在其间。 是他传召,先开口的也就该是他,自己正好落得后发,更便于应对。阮雪音遂又走数步立在大殿中央,距他不远不近,等着。 却一直没动静。 夜里还要同上官妧去寂照阁,阮雪音不想虚耗,只得行礼打破寂静:“君上万安。” 顾星朗还是不说话。 光线越发暗,暗得他分明如月的白衣都快没入将临的黑夜里。“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能擅作决定,我是这么同你说的吧。” 他终于开口,声极喑哑,不知是近来动怒太多,还是,因为她。 “臣妾只是出了趟宫。”阮雪音平静答,试图借此渡给他一些平静。 “做什么。” 她以破云符出宫,乘坐药园的车离开,这些他一定都知道了,也便当然知道她是去了骠骑将军府。“见柴瞻。”所以没有撒谎的必要,她既出宫,就做好了接受他震怒与责问的准备。 夜色在坠落,更漏声出奇清澈,让短暂寂静显得很长,让人蓄不起耐心。 “接着说,说完。别让我一个字一个字从你嘴里撬。”顾星朗哑着声再道,每个音都像从地狱里探出的尖牙。 “希望他劝谏君上,适可而止;希望他安抚好朝中余下臣工,也以家族之力尽可能辐及各地,抚慰民心、襄助社稷。” 更漏声在越来越黑的大殿内响得骇人,因顾星朗又好一阵不说话,通通落进阮雪音心里。 “过来。” 近五年,没有任何一次他说“过来”是这样的语气。 教听了成千上百回的她都生惧,双脚发沉,拖延了半刻方挪步。 她走路素来轻,此时脚步声却一下下与更漏声应和,是殿内太安静了。 暮光已逝,月光未至,她半摸黑踩过宽阶,终于走到他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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