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正眯眼眺雪原,嗯了声。 却在下瞬间被一点绛红撞破视野。 火焰般,自不高不低的一处下移,被一点青黑接住,定睛再看,方可猜得是一男一女。 因那虽不分明却能大致判断的姿势。 “是他们?”纪齐也瞥见了,问哨探。 “是!” “陛下——” “带过来。”
第九百四十七章 灼燃 顾星朗不知为何会说出这句,带过来。 大约因那绛红在冰雪间太显眼。 大约因那身着绛红的是个女子。 她离开祁宫带走的东西太少,其中就有那件绛红斗篷,自蓬溪山来,又随她归去。 视野中遥远的这点绛红,与她的,有些像。 那么看一眼,就一眼,失礼之处,他可以向这对伉俪致歉。 纪齐更不明白,不是上一刻才说好:不宜打草惊蛇?君上分明答应了啊! “陛下——” “带过来。”顾星朗又说一遍。 纪齐即知是不能再劝了。也罢,他们着黑甲,佯装的蔚骑,人员本也不多,见两个人还是旅人,该当稳妥。 遂扬手示意四名兵士去带人。 马蹄声刚起阮仲就听到了。 积雪深厚,那响动其实不显,但他经年习武、多年行军,耳力远胜常人。 阮雪音目力远胜常人。因他回头,她也便跟着眺,随着四骑愈近,逐渐可辨。 “蔚军。”她蹙眉。 阮仲再次握住她手。“走还是等?” 以他能耐,这一刻决定溜,完全来得及。 “庭歌他们仍在山洞里,此刻遁走,反而招疑。你我露面不要紧,主要是——” 慕容峋。 哪怕现下已是正始四年,哪怕整个蔚国能认出“先君陛下”的兵士寥寥无几。 阮仲明白了。“那便应付一下。” 对谈间四兵已近,其中一人下马拱手,“请二位跟我们走一趟。” 这倒是奇。阮雪音与阮仲对视一眼。原以为他们会直接盘问身份,如有不妥,再问符节。 “冬来农闲,我夫妇二人携家中亲眷来此游玩,顺带挖些药材做点买卖。”阮仲一礼,恭谨奉上银锭,“还请几位军爷,通融。” 此法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管用的。 对方却抬手拒,“请二位跟我们走一趟。” 阮仲随身只一把弯刀,是慕容峋所赠,小巧足藏于衣中。 大战时不经用,对付这四个兵卒尚可一试。 阮雪音感受到他身势动,本就交握的手微微发力。 阮仲因此打住,沉吟半刻,牵着阮雪音往那头去。 马蹄印与人的脚印在有些泛蓝的雪地上无限延伸。 顾星朗眯眼愈甚,因那绛红随着距离近,越发眼熟,真是斗篷,而其主人走路的姿态,每一步,都如芒刺扎入心口。 阮雪音察觉不对是因奔霄。 她没大注意人脸,本也不认识几个蔚将,如此偏远之地也不会有“将”,不过是些小喽啰。 但那匹马与奔霄七分似。 距离愈近,七分变成八分,九分。 她不得不抬头看马上的人。 还是不够近,但她蓦然停住。 阮仲只能也停,转头看她,因泡过热泉而残留霞色的脸变得苍白,掌心中那只手也渐渐冰凉。 “怎么了?” 阮雪音视线定在那不近不远处。 阮仲目力不及她,勉力盯,仍没看清顾星朗的脸,却因她反应、因那轮廓,连猜带蒙,瞧出了些端倪。 “走。”只听阮雪音低声。 阮仲握紧她的手便要行动。 来不及了。赤棕如火的奔霄在这一刻迈出,直朝他们冲来,因急迫,险些没刹住,剧烈的扬蹄掀起积雪四溅,嘶鸣之声响震天地。 阮仲一把将阮雪音护在身后,连退数步,然后才看清马上的人。 茫茫雪原比早先更寂,许因震响太烈,许因所有人屏息。 此番跟随顾星朗出行的亲卫,六成新,四成老,方才去带人的几个,都是“新人”。 所以他们屏息全因陛下反常。 而因为陛下反常,更多仍在后方的“老人”策马而出,包括纪齐,驶近了,也是屏息。 因为认识眼前之人。 北地的光,亮得灼心。 有一瞬顾星朗觉得眼前皆白,似是盲了,奋力挣扎,方再次看清她的脸,她的眼。 已不似昔年深涧,更似此间冰霜,全然凝冻。那五官神情,也较昔年更清冷、更渺远,淡而无波地对上他视线,只有疏离。 心口被芒刺反复锥刺的那一处,终于汩汩流出血来。 他试图从她疏淡的目光里看出慌乱、拼命掩盖的波澜、与他一样朝思暮想而终得上天垂怜的庆幸——都没有。 血流因此在胸腔内汇聚成火,灼灼开始燃烧。 纪齐只觉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他想说点什么,徒劳张口却发不出声,以余光扫天颜,依稀辨得那目光凝伫又移动。 从皇后的脸,移去了皇后的手。 那只手正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握着。 所有人都在等天子之怒,尽管有六成的人并不清楚天子为何要怒。 “你刚抱她了?” 以至于这句问响起,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是君上在问。 声非常冷,话非常荒唐。 阮仲的脸上出现久违的阴鸷。“是。” 顾星朗的眼锋锁定他。 阮仲坦坦回视。 继续下去于行程不利,纪齐心知必得开口了:“你们从何处来,在这里做什么?” 阮仲方转视线向纪齐,将之前答过的话又答一遍。 “夫妇二人”四字他并未刻意咬重。 奔霄后背上把持缰绳的那只手却狠狠收紧。 “既如此,大人,”——毕竟有许多兵士不识阮雪音,他们扮的是蔚军,在百姓面前应该做戏,纪齐请示顾星朗,改了称谓,“执行任务要紧。” 放走还是抓起来,他管不了,但绝不能一直在此僵持,所以这是提醒,也是催促。 他已做好准备要抓人了。 而阮仲定会反抗,恐有恶战。 恶战比僵持更易坏事,“执行任务要紧”之句,近乎恳求。 日光漫洒雪原。 顾星朗嗯了一声。 纪齐和一众老部下都以为是听错了。 阮仲也没反应过来,被阮雪音掐掌心提醒。 “多谢军爷。”他下意识开口,有些讷,动作却无迟滞,牵着阮雪音转身就走。 他们走得太快,以至耳边风声四起。 近山洞方缓了步速。 “还好么?”阮仲问。 阮雪音长出一口气。“该当无妨了。” 他已重开后宫、事事皆新了。一路上她冷静想了想。今日意外相见,种种情绪也只落于意外,放在平时或还会掰扯几句,但他佯作蔚骑千里跋涉,定有机密要务,不会为此耽搁。 她与阮仲能顺利归来,便是明证。 “找个果子这么久!”竞庭歌恰好出来,望见二人木鸡似地立在不远,“找到了嘛?” 阮仲走过去,交出一整包的红果。 阮雪音进山洞,听见竞庭歌在身后边尝边啧啧:“甜的呀!唔,两个孩子肯定喜欢——” “孩子呢?”洞内空旷,阮雪音回头问。 “这么严肃做什么。”竞庭歌瞧她那架势,莫名其妙,“吃完饭不肯午睡,慕容带出去玩儿了。” 阮雪音看阮仲。时移世易了是一回事,让顾星朗撞见朝朝,总归麻烦。 “我去找他们回来。”阮仲转身便走。 “怎么?”分明不对,竞庭歌严肃起来。 “他就在附近,不知是否也要往寒地。这趟浑水别蹚了,咱们回吧。”阮雪音道。 竞庭歌第一瞬茫然,下一瞬了悟,然后震惊,最后陷入矛盾。 顾星朗的任何一次决策都不随意,过去亲自出马,十次里有八次完成了征伐。 她竞庭歌此趟出门,本为审时度势。 天大的势也许就在前头,怎能临阵离场? 两人在洞内各怀心思,叠一叠孩子的衣物,收拾一番乱七八糟的用度,不知不觉便至黄昏。 “怎么还没回。”竞庭歌洞口张望。 阮雪音更是不安,只怕躲什么来什么,真被朝朝撞上了亲爹。“去看看?” “你算了。”再是得知顾星朗很平静、没想怎样,竞庭歌仍不敢大意,“家里等着,我去。” “你一个人——” “天黑还早。”北地黄昏长,“我有匕首,不会走远,就在咱们熟悉的这片望一望。” 接下来的辰光阮雪音如坐针毡,难得丢了静气,在洞内来回踱步。 听见外间声响时她几乎是冲出去,喊了声“朝朝”。 看见的却是顾星朗。 北地黄昏的日光照雪,在空气里结出似蓝似紫的云絮。今日太意外,局面有些乱,早先惊鸿一瞥阮雪音收着所有情绪,而至于此刻,看见此人,有些不确定真假,怀疑是错觉。 该回的没回来,该在的出了门,只剩下她,他便不早不晚地来了,哪有如此巧合? 且,他不该赶路去了么? 直到顾星朗步步行来,眉眼神情皆分明,她才肯定,下意识退两步,见他没有停步的意思,蓦地跪下, “民女拜见君上。” 他的衣摆就静止在她眼前。 黑色戎装,脚上是蔚军常用的革靴,沾着晶莹的雪粒子。 好半刻深静,积雪被傍晚阵风吹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起来说话。” “谢君上。” 阮雪音起得很慢,很谨慎。顾星朗似不在意,继续往里走,仔细打量洞中布置,目光在孩子衣物和一些小玩意儿上停了又停。 “好久不见。”只听他又道,比午后乍见时更平静。 阮雪音才真有些放心了,抬头回:“君上圣体安康,实乃黎民之幸。” 他气色看着确实不错,天寒地冻跋涉还有如此状态,想来体内余毒已尽除。 “说起来朕的病症,你最清楚。”顾星朗立时听懂,“御医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些,今日难得偶遇,你来诊断一二吧。” 这谈话往来实在叫人踏实。 分寸亦佳,他始终保持着在她看来极为合适的距离。 便是有了新归属的好处吧,不知哪位佳人捕获了圣心。 他的样貌也与从前不同了,更凌厉,叫人乍望生惧——也好,惊涛骇浪已在脚下,大业功成就在前方,这是帝王之相。 浅淡的酸涩被深重的欣慰完全盖过,她彻底放松下来,“是。君上请坐。” 洞中简陋,所谓坐,不过是一块相对平缓的灰石。 顾星朗就座,阮雪音便跪在近旁,伸出右手,三指搭上他腕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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