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思之念之直到最后吧,所以将她的名字刻入玉碟,以为铭记。 太祖也有一本可供考据的遗册就好了。 门上两声轻叩,阮雪音沉迷故纸没听见。 又两声,她方下榻应,是竞庭歌,邀她赏月。 “这种事不都是同夫君?”阮雪音懒再披衣。 “我没有夫君啊。” 是没成亲,但除了拜天地还有哪处不似夫妻么?阮雪音待要说,遥望见那头屋舍敞开的门前,慕容峋正双臂抱胸,一脸怨怼。 “也不知是不是春躁,”竞庭歌小声,“他最近缠人得很,我今晚实在要休息了。陪我待会儿,等他睡了我再回去。” 春躁可不是这症状。但春乃生发之时,易有此症。阮雪音颇无语,回头望孩子,“朝朝一个人在屋里。” 竞庭歌早安排妥了,大手一挥:“舅舅来!” 两个男人各据一屋看孩子,她二人遂放心往林间去,听着夜鸟啾啾山风劲,倒很自在。 “最近本也睡不好。”竞庭歌伸展腿脚,又扭脖子,“浑身都乏。” “春来是这样。明起我熬些汤水,大家都喝点,连喝几天,能舒爽些。” “别太苦啊。” 阮雪音说汤水,其实就是草药,竞庭歌明白得很。 “那你别喝了。” “就没有味道好些的嘛?” 明知故问,阮雪音不理她。 “可还记得那年通信,说起寒地神光?”安静走了半里路,竞庭歌忽问。 自然记得。当年夏他们没去,因慕容峋言时令不对,彼时蔚国朝堂也不宁,是第二年一月去的。种种所获——绘制的上百幅神光、从小女孩阿塔的那块石头上抄来的线条,竞庭歌还未及拿给阮雪音看,宁安之乱爆发了。 然后三国战事起,从春到夏整整四个月直至了局,没人再过问这件“闲篇”。 应该说,她们默认这些玄乎其玄的人、物、事与神谕天命一样,为谎言为阴谋,有意将其埋葬。 阮雪音停步,转身定看她,“我等你问出这么句话,也等了三年。” 竞庭歌一怔,旋即嗤,径直往前走,“又来了。一副永远在看穿我的模样。” 阮雪音跟上,“效忠了十年的慕容家社稷,一手辅佐的主君,为成统一之志当初付出了那许多心血——一夕放弃,彻底退出,太不竞庭歌。” 入林已深,周遭皆竹,夜鸟之声被越来越劲的风声盖过。 “师姐继续,我洗耳恭听。” “人随势动,当初是没办法,只能退;三年了,天下棋局已洗过一遍,你这蛰伏的北雁,大概有些思归了?” 竞庭歌笑起来,“你一个足不出户又没了曜星幛的人,知道而今天下是个什么棋局?” “左不过南北两分,其制各异,边境平宁之中暗藏角力,双方都想在对方彻底壮大之前来一次强弱之定,以备最终胜局。”阮雪音仰望林梢叶缝间疏散的群星, “新区。谁先动手拿下大风堡那头对方的新区,胜局可定。” 竞庭歌抚掌,停步转身,“无论过了多久岁月静好的日子,总有一根筋搭在那山外人间,你我啊,是终生戒不掉这师门传统了。” “我可没有。你问我才答。” “要紧的难道不是,我一问你就能答出来?” 阮雪音不再辩解。 “我承认心有不甘。其实他也不甘,偶尔夜里梦话,能听出来。”竞庭歌坦坦看她,“思归,诚然,毕竟还年轻,总想再观一观形势、谋一谋新法。祁蔚皆初定,前路大有可为,强弱随时会改易,显然那两位都作此想。那就怪不得我这第三方,也动一动心思。” “你也只能动动心思。”阮雪音无奈。 “先动些心思,有则进,无则退,不强求。”竞庭歌中肯,“所以从寂照阁拿出来的东西,让我看看?现下你我手头相关的一切,都集合一遍呗?” 天下皆知寂照阁为谎,河洛图不存,而只少数人晓得此局终结于阮雪音和上官妧,竞庭歌就是其中之一。 她才不信里面什么都没有。 当然是被阮雪音拿走了。 “我烧了。” “别闹。” 夜深山寂,两人僵持。 “蔚国前路尽在新政,我关心,你也关心。”竞庭歌关心的是还有无机会,阮雪音关心的是祁国有多少赢面,“所以上官宴的全部底牌,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姑且摸一摸。我敢说,曜星幛和山河盘此刻都在他手里。” 这两件器物当年被她们遗留在边境,准备长埋,后来争斗起、各自散,最后的赢家是上官宴,此判断合理。 “便无关时局,”竞庭歌一叹,“我想知道,很想知道,天命,预言,真假虚实。你明明也想。” 当晚两人各自回屋,然后厨房再会,铺开纷杂残页。 挑灯夜话至破晓方歇。 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外间滴答之声不绝,又是个下雨天。 阮雪音推开窗,看了会儿细雨如网铺洒山林,依稀记起阮仲将朝朝抱走,又记起说话声,仿佛是和慕容一起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 上午漫山遍野游玩是惯例。彼时还没有雨声。 她遂撑伞出房门,竞庭歌那头门窗紧闭,应是还在睡;南屋、厨房走一遍,确实无人。 午时都将过了,被雨困住了吧。她便再拿两把伞沿山路走,穷尽脚力,雨都小得只剩水雾了,方遥遥听见脚步声。 “朝朝阿岩!”她扬声唤。 “姨母我们在这儿!” 素来咋呼的朝朝竟不回答。阮雪音加快步子,转过山壁茂树终看见人。 队伍齐整一个没少,她松半口气。然后才见阮仲一瘸一拐,右臂被耷拉着小脸的朝朝搀着,左臂被慕容峋扛着。慕容的左边,阿岩牵着爹爹的手低头看路,步步谨慎。 “怎么了这是?”她走近柔声。 朝朝方抬头,撇着嘴可怜巴巴,尚可见泪痕,“娘亲我犯错了。” 阮雪音便瞧阮仲,不止右腿受了伤,手背、衣衫上也都有划痕。 “调皮,害舅舅受伤了吧。” 朝朝点头,小鼻子一红,又要哭出来。 “行了,你跟着姨父,好好走,舅舅交给娘亲。”山路湿滑,待会儿又落起雨来更麻烦,回去再慢慢问始末、讲道理。她匀出一把伞给慕容,自去扶阮仲。 待慕容峋领着孩子们走到前面了,阮仲道:“回去就别说她了。小孩子,爱玩儿爱闹是天性,她本又是个活泼性子。” “闹也要分场合,活泼也须讲分寸。”阮雪音扶着人盯着路,“该有的责罚不能少,她才会长记性。” “女孩子,不必这样严苛。” “我和竞庭歌都这么长大的。” “你是娘亲,不是师长。” “慈母多败儿。” 阮仲轻笑,“好吧。我是不想对她太凶,这白脸只好你来唱了。” 红脸白脸,如此场景对话,实在很像父母亲商量着如何管教女儿。 阮雪音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半晌道:“你能护她这次,未必能护下次,更不可能护一世。” “我尽量护得久些。日后她夫君若敢对她有半点不怜惜,等着吃我的拳头。” 到家已能闻见饭香,是竞庭歌起来操持了。 阮雪音便忙着处理阮仲的伤势,进进出出不消停。 朝朝食不下咽,来回张望娘亲,好容易被竞庭歌连哄带喂吃完了饭,跳下桌直去阮仲床边守着。 “舅舅还哪里疼?朝朝给你吹吹。” 这孩子实乃人精,闹起来如脱缰野马拦不住,一旦卖起乖来,那神情,那措辞语气,样样如蜜糖能将人甜化了。 “哪里都疼,半个月下不了地,你也半个月别想出门了。”阮雪音恰端着药盅进屋,一手还在哐当当捣药泥。 朝朝哇一声哭起来。 阮仲赶紧伸手揽,“不哭不哭,娘亲骗你呢,舅舅明日就能好。” 阮雪音将药盅往桌上一搁,“明日就能好,那你今日也别敷药喝药了,躺着等它自己好吧。” 那厢竞庭歌与慕容峋刚收拾完厨房,伸着脖子听动静。 “很像一家三口嘛。”竞庭歌道。 “最近是越发像了。”慕容峋啧啧,“这小子得谢我啊。” 竞庭歌白他一眼,“就你那孟浪之计?” 慕容峋一脸“难道不是?” 竞庭歌便牵起阿岩让她回房午睡,一壁回:“这人啊,彻底放下旧挂碍才能踏入新旅程。你那是治标,我给治的本。”
第九百四十六章 烈焰 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阮仲的外伤好全是在四月下。此期间朝朝当真不出门,每日小尾巴似地跟着娘亲转悠,分明帮不上什么忙,却是随时都想搭把手,生把阮雪音要“严加处置”的心给磨没了。 “人家自己罚自己,看你还有什么话说。”阮仲笑她。 阮雪音无奈又好笑,“你没见她昨日捣药泥的模样,从头到脚在使劲,脸都憋红了。” 两人都常日带朝朝,一说便有画面。“小脸上的肉跟着抖吧?”阮仲合不拢嘴。 阮雪音猛点头,“我差点笑出声。” 竞庭歌这些日子为新策略费脑,来问阮雪音给人敷完药了没,好一起探讨。近门前听见这两人谈笑风生,再一望阮仲满面含春,当即折身,老母亲般的得色挂了一脸。 慕容峋瞧见,连拖带抱将人弄进房间,“人家相处相知,要你高兴得这样。” 她笑得当真甜,比与他在一起时更甜。 竞庭歌心情好,由他揽着腰,伸出食指一下下点他胸膛,“你懂什么?这媒是我做的,做了十年,总算要成了,岂止高兴,简直大快人心!” 慕容峋被她说得也嘿嘿笑,“真要成了?” “没这么快,但势头是好的,明年可期。” 慕容峋长舒一口气,“好啊,他们俩若能定下,咱们这山居生活便彻底踏实了。” 竞庭歌稍默,想及他前夜梦话,“你真踏实?” 慕容峋一怔,咧嘴笑开,“踏实。”又凑近她耳垂轻咬,“孩子们在隔壁午睡,你这会儿依我便更踏实了。” 入夏之后,六个人一起下山采买了一次。 如常戴笠帽,只两个孩子露着脸,本以为万分不打眼,谁料朝朝和阿岩这四五岁的容色已能吸引许多注意。 ——五官本就精巧,又都肤白胜雪、眸亮如星,终年受山林云雾熏蒸,更自带一股子不同凡俗的仙气。 “走了,看什么呐!”一妇人招呼家中小儿。 那男孩也就不过六七岁。“她真好看啊。娘你看!” 妇人打量一刻,许是觉得旁边的看护人个个头带笠帽、不好招惹,拉着儿子匆匆走了。 “抱起来吧。”阮雪音三年没出过门,实在紧张,哪怕知晓顾星朗远在天边、更开了后宫早将她抛诸脑后,仍是警惕,拉一拉阮仲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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