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山峦,近子时,雪原重归深寂。 他久站已不觉冷,手脚都有些木,远远瞥得一名同僚归来,上前两步去迎。 “如何?” “两位小殿下安好,没哭没闹过,现也送还了,只是——”能去执行如此命令的也都是“老人”,都知道两个孩子的身份。 “只是爹爹和舅舅暴跳如雷?”纪齐不怕别的,就怕打架。 “照主上交代,晓之以理,他们很快也明白动武对双方不利,暴露了谁都没好处。是过了几招,所幸没闹大。” 纪齐长舒一口气,道声辛苦,余光瞥见远处又一个黑点正近。 “好像是——”越来越近,同僚是才见过阮仲不久的,已有些辨出。 纪齐也瞧出来了,“你去吧。我来应付。” “此人可不好应付。方才我们二对一,竟没占到上风。” “真动起手来再说。你先警示其他人,务必守好陛下大帐。” 王帐之中,龙涎香的气味本在变淡,却因空气比早先潮热,混杂出一种奇异的浓郁。 这临时的卧榻不够软,被子却够厚,裹一双人在其中,将浩瀚天地都隔绝。 顾星朗不眨眼,痴凝怀中人的睡颜。 肤如玉透,羽睫深覆,绯色的浪潮还未彻底褪,泪痕半干,清冷而楚楚。 他觉得她哪里都变了。 又哪里都没变。 该因太久未经人事,她生涩得像是初次。 那些粗布衣裳亦如催命符,更衬她玉骨冰肌。 他因此被焚烧了意志,试图怜惜,却是无法克制。 小雪。他依然不敢眨眼,只怕瞬息功夫她便会再次消失。 又忍不住微笑,带些小心翼翼地,不想这失而复得的狂喜被任何人察觉,最好老天爷也别知道——心中至爱要彻底藏起,藏好,才不会遭人嫉恨,才不会失去。 他半低头,轻吻她的额。 而至眉心,眉梢,眼睑,鼻尖,唇角。 完全不够。他本拢她在怀,又紧了紧,那橙花香不如昔年纯粹,似混了树叶或某种草木的气味——依然很好闻,她的香味总是最好闻的。 下一刻有响动传来。 话很少,多为拳脚之声。他蹙眉,稍忖,翻身而起,帮阮雪音掖好被子,踩过满地狼藉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走到帐门口。 “让他过来。” 四个围一个,激战正酣,但主君开口,哪怕声不大,没人会听不见。 阮仲提着刀便往这头来,立时被两人左右扣住肩臂,纪齐上前,卸了那把刀,又从头到脚仔细搜一遍,方令撤手。 黑沉沉的冰冻夜,厚积的雪地被踏得震响。 阮仲徒手而具千钧之势,顾星朗却意兴阑珊,虚披的袍子拽地,噙了很淡的笑意等他。 足够近了,他先看见他歪斜不整的中衣之下,硬韧的肌肤之间,有抓痕。 那样的位置与形态,只能是因挣扎抗拒。 这是她的抓痕。 周身血液瞬间冲至头顶,阮仲拳头已握紧,仍秉着最后一点理智咬牙问:“她呢?” “已经睡下了。”顾星朗平静答。 阮仲的右拳在最后一个字音尾处挥起落下。 顾星朗不躲也没还手,几乎要倒地,又被对方狠狠攥住衣襟: “你这混蛋!你,”阮仲声颤,“你怎能这样对她,怎么舍得!” 纪齐与另外三人已是冲奔而来,被顾星朗抬手制止。 “从景弘十年算起,已近四年。”顾星朗似全不觉痛,声沉而定,“你照顾她近四年,所以我受你四拳,以作答谢。旁的你还想要什么,尽管提,能答应的,我都会尽力。” 第二拳便在最后一个字未结束时落下。 顾星朗轰然倒地。 阮仲蹲下再次攥住他衣襟,将他半拉起,“她要跟我回家。” “她的家在祁宫。” “她已经离开你了!” “她是不得已!”顾星朗终于失了冷静,“她离开也是为了我,她心里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我,你跟我一样清楚!”他眼红欲裂,一字一顿: “她,是,我,的。” 阮仲高高挥起第三拳。 却没落到顾星朗身上,只是颓然地,重重砸向地面。 他整个人亦随之松懈,坐到地上,满目怆然。 “她就要答应我了。”他喃喃,“不,她已经答应我了。”白日种种,分明默许,“她答应试一试,与我相伴余生。不是你。”他很慢地抬眼, “不是你,顾星朗。” 响鼓无需重锤。 这番话便是响鼓。 白日牵手情景,夫妇之词,她对他的冷漠抗拒,每一项都在证实:阮仲没有撒谎。 顾星朗忽就觉得被击垮了。 心脑皆空白,许久才茫然去看天。深蓝夜幕上星子疏落,亮白的光,似一把又一把寒刃。 “让我过去!舅舅!” 万籁俱寂中响起一声,清脆如铃,帐前二人同时回头,扎着双髻的小女童就立在不远,雪夜精灵般,脖子周围一圈风毛轻轻摇动。 素日跟阮雪音一起,只觉那张脸肖似娘亲。真与顾星朗同处一幅画面,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女儿究竟是像爹的。 尤其那双星眸,暗夜里亦闪着夺目明光。 “朝朝。”顾星朗轻唤,眼与鼻瞬间酸胀,控不住泪意。 纪齐一干人便知不用再拦,眼看着孩子踩着积雪哒哒哒小跑,直跑到阮仲身边。 “舅舅受伤了吗?”
第九百四十九章 折腰 今日是一月初八。明日正是朝朝生辰。 五岁生辰。 而一岁半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她了。 五岁的孩子还会记得一岁半之前的事么?她有没有问过爹爹在哪里,娘亲又是如何答她的? 顾星朗动不了,移不开眼,心中千般翻覆,竟忘了该酸楚该嫉妒。 他的女儿眼里没他,急吼吼只想知道另一个男人有否受伤,可受伤的分明是他。 “朝朝乖,舅舅没事。不是跟着姨母回去睡觉了?为何跑来这里?这都多晚了,要长不高的——” 那是常年照顾孩子才会有的措辞语气。 顾星朗默默看着听着。 “我担心舅舅。更担心娘亲。”朝朝撇着嘴,“定要找你们回去才能睡。姨父带我来的。” 她小手一指,慕容峋正立在值守军士的外围。 “娘亲呢?”又转回来问。 阮仲苦涩一笑,不可能告诉她娘亲就在里面——只会让所有人下不来台,更让阮雪音难堪。“她...” “是你掳走了我娘亲?”朝朝这才反应场间还有一人,方才分明与舅舅不好,似乎在打架。 这之前能让顾星朗不知所措的只有阮雪音。 此刻又添一个。“是,哦,不是,我是说,”竟然舌头打结。 “就是你。不然舅舅不会来找你。”朝朝瞪着星眸望对面那双星眸。 虽是指责,还有些凶,但真是太可爱了。顾星朗忍不住笑起来,“你说是就是吧。” 不知是盯久了觉得这人眼熟,还是因他的笑容,朝朝有些呆住,好半晌道:“那你,总要还我吧,那是我的娘亲,小孩子不能没有娘亲的。” 这不像兴师问罪,更像撒娇,阮仲是深知朝朝性子的——她鲜少对人这般,“客气”。 小孩子也不能没有爹爹吧。顾星朗心答。“我找她有事,事还没办完。明日你来么?就能见到她了。” 朝朝眨眨眼,“这会儿不能么?” 顾星朗轻轻摇头。 朝朝居然没有再追,反而注意到了他脸上的伤,盯着又一阵看,转头问阮仲:“舅舅你为何打他?” 阮仲脸色骤沉,“他该打。” 朝朝面露狐疑,也是小孩子的狐疑,更似发懵。“那,我们回去吧?”便去牵阮仲的手,又向顾星朗: “说好了,明日我来接娘亲。” 怎么这么可爱,十足小大人。顾星朗心中温软酸涩,柔声回:“说好了。明日见。” 朝朝双手紧攥住阮仲的手拉他起来,阮仲狠狠再盯顾星朗一眼,一大一小踏雪而去。 没走几步,小的那个突然停住,转身哒哒哒又跑回来。 顾星朗还坐在地上,所以高矮正宜,朝朝凑去他耳畔,还用小手挡着生怕人听见似的: “你要用热热的手绢敷脸,就是热水里泡一泡,拧干,放在肿起来的地方,多敷几次,很快会好。我娘亲教我的,管用。” 顾星朗始料未及,傻在当场,“好”。 朝朝抿嘴笑了,四下一望觉得没人在近旁,再凑去他耳边小声:“你好好看呀。” 直到人都走远了,顾星朗还坐在雪地上望。 衣衫不整,脸颊带伤,实在有些丢人。 纪齐看不下去,近前来搀:“天寒地冻,陛下进帐吧。” “送盆热水来。 纪齐一怔,旋即反应是要洗脸净手,心道总算没彻底糊涂,“是。药膏也有,属下一并送来。” 大帐之内,阮雪音还沉沉睡着。外头这般响动,她竟没醒,是被折腾得太狠了。 顾星朗立在榻边看半刻,有些懊悔,听见纪齐在外道“热水好了”,亲自去接。 帐内这般景况,断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显然纪齐也是凭此自觉,只出声不迈步。 顾星朗放好那盆水,脑中响起女儿的话,遂去翻找自己的帕子——正是绣着丑橙花那块,许多年了,从不离身。 该在单衣与中衣之间的。 而单衣中衣正与阮雪音里里外外的全部行头混在一起,散了一地。 他轻叹一声,蹲下去慢慢翻,没翻到自己的,先翻到了她的。 素白的布绢,质地与他那块没法比,但他决定就用这块。 素绢入热水,他照女儿说的,泡一泡,拧干,放在脸颊伤处。 如是这般几回合,真觉不痛不肿了。 哪会这么快呢,不过是心暖,微光也成艳阳天。 夜更深,北地的风呼呼刮起来。他重新上榻入被窝,侧躺好,打开手中香囊,先将玉莲蓬拿出,小心戴回她脖子上。 阮雪音终有些被打扰,睡梦中微蹙眉,偏了偏头。 顾星朗不敢动了,一等许久,确定她再入深眠,又拿出浅红晶石的珠串,摸向她左手腕。 手腕还有些红。是被他以束带捆缚过的缘故。双腕捆于一处,压在头顶之上。 时间虽不长,到底磨红了。 悔意更浓,他捉起那只腕轻吻,又覆她掌心在自己脸颊,良久松开,将珠串套回去。 她手腕比从前还细,显得那晶石晃晃悠悠。确实瘦了,因山中生活、事事要亲力亲为吧。 他再次拥她入怀,全无睡意,只想这么看着她到天明。 天明时阮雪音醒来,睁眼先瞧见王帐巨大的篷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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