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人性情不定,跟着他却莫名有安全感,叛军此刻若是寻找裴煦无果,很有可能会从他的贴身近侍开刀。一众人中,只她不会武功且地位特殊,季枝遥知道自己处境危险。 “两位的房间已经安排妥当。”说到这儿,陈栢不由得顿了顿,“公子担心小姐夜里怕黑,特意选了邻近的院子供你居住,到时若有不便也好照顾。” “……” 季枝遥面上温柔地笑着,眼中却很平静。哪里是方便照顾自己,是方便照顾裴煦而已。出行的这一众人中,只有他需要有人无微不至地伺候。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很快便到停放马车的巷中。裴煦先行踏上马车,之后站定,侧身向她伸出手。 季枝遥有些不习惯他这样的好脾性,触碰到他微凉的手时,有些胆怯地颤了颤。 “一路受委屈了,稍后便让人给你买新衣裳。”他视线低垂,随手掸了掸早已扯得乱七八糟的丝线。 “谢陛——” 不等她说完,裴煦眼中的温和便转而回以往熟悉的狠戾,像一头蛰伏的野狼,暗暗向她发出警告。 “多谢兄长关心。”她别扭地说完,掀开帘子先躲了进去。 他们初来乍到,难免惹人注目。裴姓张扬,放眼天下除了从前没落皇室宗亲,无人敢以此姓自居,于是他便换回从前在丞相府做幕僚时的名讳“谢七”。 “可是,陛下并没有清扫朝中旧臣,知道您是丞相幕府中人者应该不在少数,若是被发现了便危险了。” 裴煦并未跟她透露太多上京的重要信息,见她眉间轻轻蹙着,看上去好似真的很担心一般,便道:“那人不熟悉我朝情况,应当无事。” 季枝遥还是不放心,垂着头自己在分析。 “就算他真的找来了,孤也有办法让他没法活着回去。” 这话一出,季枝遥莫名感到心安,认真吹捧了几句,便靠着身后的座椅浅作歇息。 裴煦在旁边懒散地坐着,因为这回让她上了马车,位置有些拥挤,他不得不离旁边的窗近一些,偶尔被飘起的车帘打到脸,不悦地皱下眉。 季枝遥虽然闭着眼,却全然没有睡意,只是在闭目养神。一路听着车外的人声由少变多,又渐渐地从热闹归于平静。他安排人购置的府邸实在地处偏远,难怪他们要乘车。 “那人生性多疑,云烟城也并不安全,记住谁都不要信。”裴煦淡声告诉她。 季枝遥睁开眼,听后点了点头,又小声地问:“那你呢?” “......” 裴煦缓缓转过头,没搭理她。 季枝遥看到他的反应,心中默默为自己捏了把汗。可能是她真的把裴煦照顾的挺好,他对自己的容忍度似乎提高了,但不意味着她能放肆。 而她方才还小心翼翼试探的眼神,在裴煦闭目后也慢慢变冷淡,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从小时候起,她就知道谁都不能相信。接近谁,也只是有所求,这样的自私她认为没什么大不了,谁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呢? ... 今日到码头时是午后,到府邸时,天气依旧很热,街边的商贩也开始吆喝着卖东西。偌大的府邸大门紧闭,直到马车停靠,两人从车上下来,里面的侍女侍卫整齐划一地将门拉开。 季枝遥抬头看去,纵使在皇宫见过许多世间上品,也依然会被眼前的美景吸引。 江南比上京温柔得多,风轻柔地吹拂,将珍贵树种的叶子吹落。府中有溪流环绕,进门便是一座小石桥。流水潺潺,小锦鲤在其中缓慢游动,被人惊了便突然钻到荷叶底下躲藏。 左手边有一座小凉亭,上面有新沏的茶水,一旁早已摆放好从北边运来的冰块供贵人们解暑。 季枝遥还没仔细看完,视线便被一道背影遮挡住。 裴煦右手背在身后,手上玉扳指衬得尽显出他几分温润。他虽然初来乍到,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举手投足间的贵气都让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满院侍从无一人出声说话,安静地站在一侧等候指令。不出声,不好奇,不打探。这是裴煦挑选下人的底线,陈栢还是相当了解他的主子。 “先回房歇息,晚些时候到书房找我。上次你不懂的医理,今日正好得空能给你讲。” 季枝遥微顿了下,道了声好。 她被两个侍女送到房中,她们也不说话,将所有东西安置妥当,兑好沐浴用的凉水后便默默退出房间。 一路奔波,她风尘仆仆,梳洗过后换上寝衣便到床上好好睡了一觉。这是她这段时日休息得最好的一次,因为过于劳累,侍女也没有叫醒,她直接睡过时辰,忘记去书房中找他。 而裴煦似乎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只在用晚膳时让人来叫醒她。 季枝遥有些匆忙,头发只用一根玉簪子挽起,也没仔细看柜中衣物,让人随便拿了一套穿上便走去前厅。 走去时,远远望进室内,陈栢站在裴煦身侧认真汇报,听的人漫不经心,手中还在翻阅一卷书。听到声响,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抬眼望过来,两人都定住,让季枝遥心中发毛,跨过门槛时感觉心都颤抖了一下。 “兄长。”她声音比往日小一些,也不敢抬头看他。 裴煦微愣片刻,语气温和:“坐下用膳吧,今晚夜色好,莫要耽误赏月的好时辰。” “好。” 新进府的侍从可能觉得裴煦作为兄长对待妹妹十分体贴温柔,然而季枝遥本人和陈栢看在眼里,莫名觉得恐怖。 毕竟了解他的人都无法将温和、温柔与他联系在一起。总觉得每一句话都藏着刀片,绵里藏针,让人实在无法细细体会其中暖意。 季枝遥口味淡,平常胃口不大,今日却多吃了些。让她惊讶的是就连这样的小细节裴煦都看在眼里,放下筷子后吩咐下人日后常做这些菜式,小姐喜欢。 她不好在这时道谢,只浅笑了一下,继续默默吃碗中食物。宫中礼教森严,裴煦从小接受的是储君的教育,因为在吃饭时并不被允许多吃,再喜欢的菜也只允许浅尝,所以他比季枝遥早用完膳。 “近来喜欢喝什么茶,让人从库房找出来。” 他每开一次口,季枝遥就要紧张一回。总觉他说话时,有夫子学堂提问的紧迫感。而他方才问的,真是她一窍不通的方面。 思索片刻,她放下筷子乖巧道:“我何时挑这些了,兄长给我的我都喜欢,你拿主意便是。” 裴煦看着她,似乎弯唇笑了下。不知是在讽刺她演技非常,还是真的有什么情绪。 窗外天色暗下来,浓重的云将夜空包裹住。用完晚膳,她跟着裴煦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天,只觉得今晚怎么看都不像会有月亮。 身后有侍从将一箱冰块搬到小凉亭中,季枝遥看到心中不得不感叹他的奢侈。冰块就连在宫中都是珍贵的东西,他此行身份是西边来的商贾,这样大肆铺张,总让人担心家中进贼。 “你先去,我回书房拿个东西。” 季枝遥下意识感到不安,站在原地不动,“进屋等不行吗?” 裴煦敛了下眉,对她的顾虑感到无奈,“家中冰块都搬到了亭中,那边凉快。” 见她保持怀疑,裴煦也放弃,招手将陈栢喊来吩咐几句,之后走到前头。走了几步,折返,停在她跟前。 她下意识的反应让他有一瞬不悦,只是迅速压下,垂首拉着她袖口一角,附耳说了一句话后便将人带去了亭子处。 这样的举动,旁人只觉得兄妹情深,根本看不到季枝遥刚才步履有多僵硬。 坐下后,裴煦用上好的紫砂茶壶帮她倒了一杯茶,语气温润,有无限的温柔和耐心,仿佛刚才那句用轻飘飘的人命威胁不是他说的。 “试试。” “......” 季枝遥面无表情地喝完后挤出笑容,“真好喝,多谢兄长。” “有多好喝,你且说。”他又倒了一杯。 “......入口润而不涩,有回甘,当为上品。” 裴煦喝了一口后,动作随意地放下茶盏,往前靠了些,低声告诉她:“这只是最普通的红茶。” “............”
第15章 季枝遥坐在小凉亭里,周围是冰块扬起的凉意。她桌前的茶盏一次次见底,对面的人便一手拿书,一手拿茶壶,一次次给她满上。 有好几次她觉得不适,总觉得让他斟茶心中毛毛的,谁敢让皇帝伺候自己啊!可不管她怎么暗示、明示,裴煦都没有将茶壶拿过去。 换了一泡上好的茶叶,见季枝遥自己想伸手去倒茶,他直接伸手将她的指尖按紫砂壶出热气的小孔上,烫得她险些惊叫出声。挣扎了好几次,裴煦才悠悠松手,之后将茶壶拿走。 “......” 季枝遥没见过这样的人,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却偏偏不能对他发脾气,只好自己忍着。 她默不作声地又闷了几杯茶,抬头看月亮已经出来了。今日并非月圆夜,可此情此景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安详平静,平静地甚至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两个人安静地待着,一个发呆,另一个一页页地翻着书,就这么一会儿,他就要将这本书读完。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个多勤学刻苦之人,实际上将那书卷拨开,不过是一本四方游志。他似乎对这类书尤其感兴趣,可季枝遥想了想,只觉得他是在为自己挑选下一处避难的地方。 她从端坐着逐渐变得有些疲乏,等裴煦把书放下,她人已经趴在桌边闭上眼,看似睡着了。 季枝遥其实生得很漂亮,在秋水苑时,他曾让裴煦去搜罗前朝史书,虽然对她没有过多描写,却对她生母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季枝遥母亲是一位舞姬,生得倾国倾城,曾一舞名动天下。可到底身份低微,就算诞下公主,也没能在后宫中得封名分。生产时因无人照看,小月里落了病根,从此再也不能回到戏台,也因此不再得到陛下喜爱。 他看过她母亲画像,季枝遥确实跟她母亲有几分相像,却比她少了几分狐媚,更显端庄大方。只可惜她在宫中做着宫女们做的事,根本没有心思打扮自己,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认真梳妆后能有多好看。 裴煦盯着她的脸,久久没有挪开视线。不远处的陈栢原本要过来传密信,见状也没上前打扰。 许久,裴煦突然别过眼,少有温柔的时刻突兀地打止。将陈栢传上来,把方才让他去书房取的东西放至桌面。 陈栢小心观察裴煦脸色,见季枝遥还睡着,便压低声音:“这是从前宫中最好的工匠雕琢出的上品,小姐一直没有自己的令牌,若是收到礼物,她心中定会十分欢喜。” 裴煦不置可否,将东西打开看了眼,之后便合上放到她手边,没有接陈栢的话,转而到很久以前无意提起过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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